第二部 第十章 洗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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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把春天的來臨估計得過早了。

    星期一下午,我們想跟在夏天一樣,四點鐘以後就做功課。為了光線亮一點,我們把兩張大課桌搬到院子裡。但是天空很快陰了下來;一滴雨水掉在本子上,我們趕緊往回搬。我們從暗下去的大教室裡透過大窗戶,默默地望着灰天之中雲層翻滾。

    莫納這時和我一起在凝視。他一隻手按在窗戶的把手上,仿佛因自己身上有那麼多憾事纏身而生了氣,情不自禁地說起話來:

    “我坐美星農莊的馬車趕路時,雲層的走向不是這個樣的!”

    “趕什麼路?”雅斯曼問。

    但是莫納沒有回答。

    我說:“為了散散心,我倒甯可在滂沱大雨裡撐着把大雨傘,坐在車裡旅行。”

    “而且還像在家裡一樣一路看書。”另一個人加了一句。

    “那時節沒有下雨,我也沒有興緻看書。”莫納回答說,“我隻想着看那邊的風景。”

    但當紀洛大向他提問是什麼地方的風景時,莫納又不作聲了。于是雅斯曼說:

    “我知道……又是在說他那次奇遇!……”

    他講這話時的聲調是緩和的、比較嚴肅的,仿佛他自己也有點涉足這樁秘密。但他再講是白搭:人家對他不予理睬。天時已晚,大家掀起外衣遮在頭上,冒着寒冷的瓢潑大雨,奔回家去。

    一直到下一個星期四雨老是下個沒完。這次的星期四比上一次的更為凄涼,整個農村沉浸在一種冰冷的雨霧之中,仿佛現在是冬天最壞的季節。

    米莉以為這個星期四會像上個星期一樣陽光明媚,讓人洗了不少衣服。現在要把衣服曬到花園的籬笆上去的念頭根本想也不用想,甚至連晾在頂樓的繩子上也不行,因為空氣既潮又冷。

    她和索雷爾先生商量對策,忽然想到可以把洗的東西曬在教室裡,反正是星期四;還可以把爐火燒得通紅。為了節省廚房和餐廳裡的火,我們還可以在教室的爐子上做飯,反正我們打算在高級班的大教室裡整整待上一天。

    開始時,我把這樁新鮮事當作過節一樣—我當時還十分年輕!

    但這是悲慘的節日!……爐子發出的熱量全被洗好的濕衣服吸收了,房間裡仍舊冷得要命。院子裡冬天的蒙蒙細雨無精打采地下個沒完。我從九點鐘開始就發現大個兒莫納悶悶不樂。我們把頭靠在大門的栅欄上,沉默不語,透過栅欄眺望集鎮高處的四路廣場有一隊從農村來的送葬行列。棺材由一輛牛車拉來,已經卸了下來,放在十字架下的一塊平石闆上。不久前,屠夫正是在那兒遇見吉普賽人所布置的哨兵的。那個出色地指揮“攻堅戰”的年輕上尉現在在哪裡?……神父和唱詩班的人按照慣例走在棺材的前面,他們的哀歌一直傳到我們的耳際。我們清楚這是今天我們能看到的唯一的一出戲,它将演出整整一天,猶如溝裡的黃水流個不停。

    突然莫納說:“好吧,我要去準備行裝了。索雷爾,我告訴你,上星期四我已經寫信給我母親,要她讓我在巴黎結束學業。今天我要走了。”

    他兩隻手抓在齊頭高的鐵栅欄條上,繼續向集鎮的方向凝視。他媽媽很有錢,什麼都依着他,這次也依他了,這用不着問。為什麼他突然希望遠走巴黎,這也用不着問!……

    但是肯定地說,他心裡也一定很遺憾、很害怕離開親愛的聖·阿加特,他的奇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至于我,一開始還沒反應,但接着就感到心亂如麻。

    “複活節快到了!”他歎了口氣,向我解釋道。

    “你在那兒一找到她,馬上會寫信告訴我的,對嗎?”我問他。

    “那還用說?一言為定。你不是我的摯友和兄弟嗎?……”

    他說着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逐漸明白這下真的完了。他要在巴黎結束學業,我永遠不可能再和我的大個兒夥伴在一起了。

    要我們能再相聚,隻能寄希望于巴黎的這所房子了。那兒也許能找到斷了線的奇遇的蹤迹……但是,現在看到莫納自己都這樣愁眉不展,這個希望對我來說是何等的渺茫!

    我的父母親也得知了;索雷爾先生顯得很吃驚,但很快理解了奧古斯丁的心情;米莉是個家庭主婦,她想到莫納的媽媽偏偏今天要來,她會看到我們家這樣亂七八糟的情況,心中叫苦不疊……行李,很快就整好了。我們在樓梯下找出他星期天穿的皮鞋;衣櫃裡找出些衣服,還有他在學校裡用的書籍和文具—總之,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在世界上所能支配的一切。

    中午,莫納太太乘車來了。她由奧古斯丁陪着在達尼埃勒咖啡店吃午餐,一等到馬匹套上車,幾乎不做任何解釋就把他帶走了。我們上前同他道别;馬車在四路廣場的拐彎處就消失了。

    米莉在門前拍打她的鞋子,回到冰冷的餐廳去整理弄亂了的東西。我好幾個月來又第一次獨自一個人面對着漫長的星期四的夜晚,心裡感到:随着這輛破舊的馬車滾滾遠去,我的少年時代也一去不複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