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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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的好人;打扮成這個樣子以後是個什麼人,連紅線都不知道。

    他就這樣伏在弩車上,仔細地瞄準,然後扳動了弩機;隻聽見砰的一聲,那支弩箭飛了出去…… 正午時分,空氣裡一聲呼嘯,薛嵩的弩箭穿進了人群,把三個人穿了起來,像羊肉串一樣釘在了一棵大樹上。

    這三個人裡就有老妓女,她被兩個刺客夾在中間,像一塊三明治。

    那根弩箭從她的胃裡穿過去,她當然感到鑽心的疼痛。

    她還知道,這是薛嵩搞的鬼,就朝他家的方向憤怒地揮了一下拳頭。

    但馬上她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事情吸引過去了。

    在她身後那個刺客痛苦地掙紮着,把腰間的蔑條都掙開了,那個東西硬邦邦抵在她的屁股上,總而言之,他就像北京公共汽車上被叫做“老頂”的那種家夥。

    她扭過身去,憤怒地斥責道:往哪兒捅?這兒要加錢的,知道嗎?後面那個刺客被射穿了心口下面的太陽神經叢,疼得很厲害,無心答理她。

    在她前面的那一位被從左背到右前胸斜着貫穿,傷口很長,已經開始臨死的抽搐,不聽使喚的手臂不停地碰到她身上。

    老妓女又給了他一巴掌,說道:擠那麼緊幹嗎,又不是沒有地方!那人捯着氣,勉強答道: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再後來,老妓女自己也沒有了力氣,不再争辯什麼,就這樣死去了,臨死時,朝柚木城堡伸出右手的中指,這是個仇恨的手勢。

    這個老妓女留下了一個不解之謎:到底薛嵩是有意射她呢,還是無意的。

    小妓女總覺得他是無意,我總覺得他是有意。

    當然,薛嵩自己總不承認自己是有意的。

     放完了這一箭,薛嵩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倒是紅線大叫起來:射錯人了!然後,薛嵩在弩上裝上一支新弩箭,轉動絞盤把弩張開時,紅線繼續呆呆地站着,也不來幫忙,忽然又大叫了一聲:射錯人了!但薛嵩還是一聲不吭地忙着,張好了弩,他又跑回瞄準手的座位上去,繼續瞄準,而紅線則又一次呐喊道:射錯人了!射着自己人了!薛嵩回頭一看,發現紅線正用反感的眼神看着他,就說:别這麼看我!這是打仗,你明白嗎?戰場上什麼事都會發生……說完,他就回過頭去繼續瞄準了。

    紅線定了定神,回頭朝寨心望去,發現那片空場上隻剩了一個人——無須我說你就知道,原來那裡有一大群人,現在都不見了。

    隻剩下一個人,就是那個小妓女。

    說來也不奇怪,那些刺客發現自己在遠程火力的威脅之下,自然要躲起來。

    假如那個小妓女堅信薛嵩不會射她,她也可以不躲起來。

    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實際上,她也信不過薛嵩,但有一大夥人躲在她的身後,還有一個人從背後揪住她的頭發,讓她躲不開。

    現在,她面朝着薛嵩家的方向站着,滿臉都是無奈。

     也許我需要補充說,薛嵩一箭射死了老妓女和兩個刺客,使田承嗣和他的手下人大驚失色,覺得他很厲害。

    他們趕緊躲了起來——當然,可以躲到大樹後面,躲到河溝裡,但他們覺得躲在小妓女背後比較保險。

    他們以為,這個女孩和薛嵩的交情非比一般,她和薛嵩太太紅線又是手帕交,薛嵩絕不會射她,因此,她身後一定是最保險的地方了。

    但薛嵩離他們很遠,所在的方位又是逆光,所以他們一點都看不到薛嵩在幹啥;假如看到了,一定會冒出紅線一樣的疑問:敵人都躲了,隻剩一個自己人,你瞄的到底是誰呀?假如他們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更會大為震驚。

    實際上,薛嵩瞄的就是小妓女,雖然他不想射死她。

    他把瞄準鏡的十字線對在那女孩的雙乳正中,心裡想着:天賜良機!他們排成了一串……這一箭可以穿透十二個人。

    這說明他想要射死的絕不是小妓女,而想要穿過她,射死她身後的十一個人。

    當然,我們知道,這個女孩被穿透之後,很難繼續活下去。

    但這一點薛嵩已經忘記了。

    他隻記得射死了十一個人以後,就可以奪回鳳凰寨了。

     我發現,隻要我開個惡毒的玩笑,就可以得到崇高。

    薛嵩把弩箭瞄準小妓女,就是個惡毒的玩笑;但崇高不崇高,還要讀者來評判。

    他瞄得準而又準,正待扳動弩機,忽然聽見砰的一聲響,整個弩車猛地歪到一邊——原來是紅線一刀砍斷了弓弦。

    薛嵩從歪倒的弩車裡爬了出來,扶正頭上的頭盔,朝紅線嚷道:怎麼搞的?你搞破壞呀你!但紅線一言不發,隻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她的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後連眼眶都看不到了。

     6 那個白衣女人看過我的故事,搖搖頭,說道:你真糟糕。

    在這個故事裡,薛嵩一箭射死了老妓女,又把箭頭對準了小妓女;她就是指這點而言。

    我問:哪裡糟糕?她說:想出這樣的故事,你的心已經不好了。

    我連忙伸手去摸左胸時,她又呵道:往哪兒摸?沒那兒的事!我說你品行不好!如你所知,我現在最關心這類問題,就很虛心地問道:什麼品行叫做好,什麼品行叫做不好?她說出一個标準,很簡單,但也很使我吃驚:品行好的男人,好女孩就想和他做愛。

    品行不好的男人,好女孩甯死也不肯和他做愛。

    我現在的品行已經不好了,這使我陷于絕望之中。

     實際上,是薛嵩的品行有了問題。

    我發現他很像我的表弟。

    如前所述,我表弟的手腳都很小,他的皮膚是棕色的,留着一頭闆寸。

    傍晚我們到王朝飯店去看他,坐在lobby裡,看着大廳中央的假山和人造瀑布。

    我表弟講着他的柚木生意,有很多技術性的細節,像天書一樣難懂。

    許多年前,薛嵩就是這樣對紅線講起他行将建造的鳳凰城。

    他在沙地上用樹枝畫了不少波浪狀的花紋,說道,長安城雖然美麗,但缺少一個中心,所以是有缺點的。

    至于他的城市,則以另一種圖樣來表示,一個圓圈,周圍有很多放射出的線條。

    紅線沒看出後一個形狀有任何優點,相反,她覺得這個圖樣很不雅,像個屁眼。

    不過她很明智,沒把這種觀感說出來。

    實際上,薛嵩說了些什麼,她也沒聽懂。

    薛嵩是說,這座城市将以他自己為核心來建造。

    它會像長安一樣美麗,但和長安大不相同。

    它将由架在衆多柱子上的柚木平台組成,其中最大最高的一個平台,就是薛嵩自己的家。

    這個建築計劃我表弟聽了一定會高興,因為這個工程柚木的用量很大,他的柚木就不愁賣不出去了。

     身在鳳凰寨内,薛嵩總要談起長安城。

    起初,紅線專注地聽着,眼睛直視着薛嵩的臉;後來她就表現出不耐煩,開始搔首弄姿,眼睛時時被偶爾飛過的蝴蝶吸引過去。

    在王朝的lobby裡當然沒有蝴蝶,她的視線時時被偶爾走過的盛裝女郎吸引過去,看她們猩紅的嘴唇和面頰上的腮紅,我猜她是在挑别人化妝的毛病——順便說一句,我覺得她是枉費心機,在我看來,大家的妝都化得蠻好——對于我們正在說着的這種語言,她還不至全然不懂,但十句裡也就能聽懂一到兩句。

    等到薛嵩說完,紅線說:能不能問一句?薛嵩早就對她的不專心感到憤怒,此時勉強答道:問吧!這問題卻是:雪是什麼呀?身為南國少女,紅線既沒見過雪,也沒聽說過雪,有此一問是正常的。

    但薛嵩還是覺得憤怒莫名,因為他這一番唇舌又白費了。

    我的表弟一面說柚木,一面時時看着我的表弟媳,臉上也露出了不滿的神色,看得她說了一聲“Excuseme”,就朝衛生間走去了。

    那位白衣女人說了一句“Excuseme”,也朝衛生間走去。

    後來她們倆再次出現時,走到離我們不遠的沙發上坐下了——女人之間總是有不少話可說的。

    現在隻剩下了我,聽我表弟講他乏味的柚木生意。

     我已經知道柚木過去主要用于造船,日本人甚至用它來造兵艦,用這些兵艦打赢了甲午海戰——由此可以得到一個結論:這種木頭是我們民族的災星——而現在則主要用來制造高檔家具,其中包括馬桶蓋闆。

    他很自豪地指出,這家飯店的馬桶蓋就是他們公司的産品,這使我動了好奇心,也想去廁所看看。

    但我表弟談興正濃,如果我去廁所,他必然也要跟去。

    所以我坐着沒有動:兩個男人并肩走進廁所,會被人疑為同性戀,我不想和他有這種關系……我還知道了最近五年每個月的柚木期貨和現貨行情,我表弟真是一個擅長背誦的人哪。

    我雖然缺少記憶,但也覺得記着這些是浪費腦子——這種木頭讓我煩透了。

    後來,我們在一起吃了飯。

    再後來,就到了回家的時刻。

    我表弟希望我們再來看他,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不想再來了…… 7 晚上我回家,追随着那件白色的連衣裙,走上樓梯。

    走廊裡很黑,所有的燈都壞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沒人來修理。

    樓梯上滿是自行車。

    我被車把勾住了袖子,發起了脾氣,用腳去踢那些自行車。

    說實在的,穿涼鞋的腳不是對付自行車的良好武器——也許我該帶把榔頭出門。

    那個白衣女人從樓梯上跑了下來,把我拉走了。

    她來得正好,我們剛上了樓,樓下的門就打開了,有人出來看自己的車子,并且破口大罵。

    假如我把那些罵人話寫了出來,離崇高的距離就更遠了。

    此時我們已經溜進了自己的家,關上了門,她背倚着門笑得透不過氣來。

    但我卻笑不出來:我的腳受了傷,現在已經腫了起來。

    後來到了床上,她說:想玩嗎?我答道:想,可是我品行不好呀。

    她又笑了起來,最後一把抱住我說:還記着哪。

    這似乎是說,白天她說的那些關于品行的話可以不當真。

    有些話要當真,有些話不能當真。

    這對我來說是太深奧了…… 有件事必須現在承認:我和以前的我,的确是兩個人。

    這不僅是因為我一點都記不得他了,還因為懷裡這個女人的關系。

    我一定要證明,我比她以前的丈夫要強。

    現在我們在做愛。

    我不知别的夫婦是怎樣一種做法,我們抱在一起,像跳貼面舞那樣,慢條斯理——我總以為别的姿勢更能表達我的感情。

    于是,我爬了起來,像青蛙一樣叉開了腿。

    沒想到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别亂來啊。

    就在我頭上敲了一下。

    正好打中了那塊傷疤,幾乎要疼死了。

    不管怎麼說吧,我還是堅持到底了…… 我現在相信薛嵩的品行的确是不好的。

    以前紅線不知道他有這個缺點,所以愛過他,很想和他做愛。

    現在看到他射死了老妓女,又想射死小妓女,覺察出這個問題,就此下定決心,再也不和他做愛。

    她甚至用仇恨的目光看看薛嵩的頭盔,心裡想着:這裡沒盛什麼真正的智慧;裡面盛着的,無非是一包軟塌塌的、曆史的臍帶…… 三 1 薛嵩的所作所為使紅線大為不齒,我也被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如你所知,我因為寫他,品行都不好了。

    但我總不相信他真有這麼壞。

    他不過是被自己的事業迷了心竅而已。

    身為一個男人,必須要建功立業…… 我說過,薛嵩在長安城裡長大。

    後來,他常對紅線說起那座城市的美麗之處。

    他還說,要在湘西的草地上建起一座同樣美麗的城市,有同樣精緻的城牆、同樣縱橫的水道、同樣美麗的水榭;這種志向使紅線深為感動。

    從智力方面來看,薛嵩無疑有這樣的能力。

    遺憾的是,他沒有建成這座新長安所需的美德——像這樣一座大城,可不是兩個人就能建成的啊。

     身在鳳凰寨内,薛嵩總要談起長安城裡的雪。

    他說,雪裡帶有一點令人賞心悅目的黃色,和早春時節的玉蘭花瓣相仿。

    這些雪片是甜的,但大家都不去吃它,因為雪是觀賞用的。

    等到大地一片茫茫,黑的河流上方就升起了白色的霧;好像這些河是溫泉一樣……假如能把長安的雪搬到這裡就好了。

    ——起初,紅線專注地聽着,眼睛直視着薛嵩的臉;後來她就表現出不耐煩,開始搔首弄姿,眼睛時時被偶爾飛過的蝴蝶吸引過去。

     薛嵩描述的長安城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在雪地上縱橫着黑色的河岸。

    在河岸之間,流着黑色透明的河水,好像一些流動的黑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