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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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亭子同時又是一個升降平台,紅線的柚木籠子就放在平台上。

    她坐在籠子中央嗑瓜子,從一個黑色的釉罐裡取出瓜子,把瓜子皮嗑在一個白罐子裡。

    後來她叫道:薛嵩!薛嵩!薛嵩就奔了過來,手裡還拿着修剪花草的剪子。

    他把盛瓜子皮的罐子取出來,又放進去一個空罐。

    與此同時,紅線坐在棕墊子上嗑瓜子,偏着頭看薛嵩,終于忍不住說道:你進不進來?薛嵩眯着眼看紅線(因為總做精細的工作,他已經得了近視眼),看遍了她棕色、有光澤的身體,覺得她真漂亮。

    他感到性的沖動,但又抑制了自己,說道:等忙完了就進來。

    紅線歎了一口氣,說道:好吧,你把我放下去。

    于是薛嵩扳動了把手,把紅線和她的籠子放下去,降落在車座上。

    然後他又去忙自己的事。

    他的大手上滿是松香和焊錫的燙傷,因為他總在焊東西。

    比方說,焊鐵皮燈罩,或是白鐵煙筒。

    這座平台上有一個小小的廚房,他想把炊煙排到遠遠的地方,不要污染眼前的環境。

    他還以為紅線乘着車子在下面菜園裡工作,其實遠不是這樣。

    她從籠子下面的活門裡鑽了出去,找小妓女去聊大天。

    對此不宜橫加責備,因為她還是個孩子嘛——假如這故事是這樣的,就可以解釋夜裡那些刺客走進薛嵩家以後,為什麼會覺得那麼黑。

    這是因為他們走在人家的地基底下。

    不要說是黑夜,就是在白天,那地方也相當的黑。

     這故事還有另一種講法。

    那些刺客在薛嵩家裡亂闖,訪問過牛圈、豬圈之後,忽然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在說:“大叔,大叔!你們找誰?”他們瞪大了眼睛往四下看,但什麼也看不見,因為實在太黑。

    後來,那女孩用責備的口氣說:你們點個亮嘛。

    但刺客們卻犯起了猶豫。

    衆所周知,刺客不喜歡明火執仗。

    刺客頭子想了一下,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說道:對!早就該點火!我們人多。

    這就是說,既然人多,就該喜歡明火執仗。

    我很喜歡這個刺客頭子,因為他有較高的智力——學院派的人一貫如此。

     4 那天夜裡,刺客頭子讓手下人點上火——他們随身攜帶着盛在竹筒裡的火煤,還有小巧的松脂火把,這是走夜路的人必備之物——看到就在他們身邊有一個很大的木籠子,簡直伸手可及,但在沒有亮的時候,他們以為這是一垛柴火。

    在籠子中央坐着一個小姑娘。

    她的項上、手上和腳上,各戴了一個木枷。

    假如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三個木枷都是心形的。

    脖子上的那一個非常小巧,就如一件飾物,手上和足上的都非常平滑,是愛情的象征。

    這些東西是胡桃木做的,打了蠟。

    薛嵩之所以不用柚木,是因為柚木不多,已經不夠用了。

    刺客頭子看得沒有那麼仔細,他覺得很氣憤:把一個女孩子關在籠子裡,還把她鎖住,這太過分了;也沒問問她是誰,就下令道:把她放出來! 他手下的人撲向籠邊的栅欄,用手去搖撼。

    正如這位小姑娘(她就是紅線)微笑着指出的那樣:這沒用,結實着呢。

    于是,他們決定用刀。

    紅線一看到刀,就說:别動!不準砍!這是我的東西!但有人已經砍了一下,留下了一道刀痕。

    不管柚木怎麼硬,都硬不過刀。

    還不等他砍第二下,紅線就嘬唇打了一個呼哨。

    然後,随着一陣不祥的嗡嗡聲,無數黃蜂從空而降。

    這一點和前一個故事講的一樣。

    所不同的是:這個黃蜂窩就在這夥刺客的頭上,隻是因為高,他們看不到。

    紅線叫他們點起火來,黃蜂受到火光和煙霧的擾動,全都很氣憤,圍着球形的蜂窩團團亂轉,有些已經飛了起來;但那些刺客也沒看見。

    這也不怪他們,誰沒事老往天上看。

    等到紅線打個呼哨,黃蜂就一起下來蜇人。

    這一回倒是看到了,但已經有點晚了。

    那些黃蜂專蜇刺客,不蜇紅線,因為她身上亮閃閃的塗了一層蜜蠟。

    塗這種東西有兩種好處:第一,塗了皮膚好。

    第二,黃蜂遇到她時,以為是自己的表弟蜜蜂,對她就特别友好。

    在這個故事裡,紅線相當狡猾。

    她讓刺客大叔們點火,完全是有意的。

    她看到這夥人在黑地裡鬼鬼祟祟,就知道他們不懷好意。

    同時又嗅出他們身上沒塗蜜蠟,就想到要讓黃蜂去叮他們。

    雖然如此,也不能說她做得不對。

    因為他們是來殺她的,讓想殺自己的人吃點苦頭,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 有關薛嵩的家,另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它是一片柚木的大陸,可以在八根木柱上升降——當然,是通過一套極複雜的機構,由滑輪、纜繩、連杆、齒輪,還有蝸輪、蝸杆等等組成,薛嵩在自己門前轉動一個輪子,輪子帶動整套機構,他的花園和房子,連同地基,就緩緩地升起來。

    當然,速度極慢,絕不是人眼可以看出的。

    要連轉三天三夜,才能把整個院子升到離地三丈的柱頂。

    把它降下來相對要容易得多,但薛嵩輕易不肯把它降下來,怕再升起來太困難。

    根據這個說法,那天晚上,刺客們摸進薛嵩的家,馬上就發現在平地上有個孤零零的籠子,紅線睡在裡面。

    他們點亮了燈籠火把,把籠子團團圍住,但找不到入口,就問紅線說:你是怎麼進去的?這個小女孩回答得很幹脆:不告訴你們。

    她坐在籠子中央的蒲團上嗑瓜子,離每一邊都很遠,這樣,想從栅欄縫裡用刀來砍她就是徒勞的了。

    那些刺客互相抱怨,為什麼不帶條長槍來,以便用槍從栅欄縫裡刺她;與此同時,他們還抓住栅欄使勁搖撼。

    紅線則輕描淡寫地說道:省點勁吧。

    柚木的,結實着哪。

    那些刺客看到要殺的對象近在咫尺卻殺不到,全都氣壞了。

    有人就用刀去砍柚木栅欄,才砍了一下,紅線就變了臉色,打了一個呼哨。

    砍到第二下,紅線尖叫了起來:薛嵩!薛嵩!有人在他們頭頂上應道:幹什麼?紅線叫道:把房子放下來!于是随着一陣可怕的嘎嘎聲,刺客們頭頂上的天就平拍了下來。

    反應快的刺客及時側了一下頭,被砸得頭破血流,摔倒在地。

    反應慢的繼續直愣愣地站着,腦袋就被拍進腔子裡,腔子又被拍到胯下,隻剩下下半身,繼續直愣愣地站着。

     對于這件事,必須補充說,房子從頭頂上砸下來,對紅線卻是安全的,因為那柚木房基上有個四方的洞,正好是嚴絲合縫嵌在籠子上。

    按照紅線的設想,這房子應該一直降到地面上,把所有的刺客都拍進地裡。

    但實際上,它降到齊腰高的地方就停住了。

    紅線喝道:怎麼回事?薛嵩不好意思地說:卡住了。

    滑軌有毛病,總是這樣……紅線說:真沒用!她縱身躍起,甩開了身上的枷鎖(假如有的話),從籠頂上一個暗口鑽了出去,趕去幫薛嵩修理機器。

    那些倒在地上未死的刺客就歎息道:原來入口是在頂上的啊。

     根據這種說法,那些刺客回到老妓女門前時,頭上也是紅腫着的,但不是蜂蜇的,而是砸的了。

    根據這種說法,刺客頭子不是刺客裡最聰明的人。

    他手下有個人比他還要聰明,當他們倒在地下時,那個人拉了頭子一下說:咱們就這樣躺着,等人家修好機器來砸死我們嗎?刺客頭子很不滿意這個說法,但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就下了撤退的命令。

    他們從地基和地面之間爬出來以後,那人又出了個很好的主意:咱們現在摸回去,諒他沒有第二層房子來砸我們。

    刺客頭子不喜歡别人再給他出主意,就朝他龇出了滿嘴雪白的牙。

    于是這些人就這樣退走了。

     假如這隊刺客照這人的主意摸回去,就會看到薛嵩和紅線打着火把,全神貫注地修理那些複雜的機器,這故事後來的發展也很不一樣了。

    認真地想一想,我認為那些刺客會悄悄地摸上去,把紅線抓住一刀殺掉,把薛嵩抓走,交給老妓女,讓他在老妓女的監督之下,給鳳凰寨造房子,修上下水道。

    這種說法我雖然不喜歡,但它也是一種待窮盡的可能。

     三 1 第二天早上,我們又來上班。

    把上面提到的故事寫在紙上之後,我又開始冥思苦想起來。

    昨天的事情說明,在暴躁、易怒的外表下,我内心柔弱,多愁善感,就像那個小妓女。

    說起來難聽,但我對此并無不滿。

    本着這種态度,我開始為領導考慮,有我這樣的下屬真夠他一嗆:報上來的研究題目盡在那些部位,怎麼向上級交待呢。

    我現在想了起來,我住院時他來醫院看過我,提來了一袋去年的紅香蕉蘋果。

    那種水果拿在手裡輕飄飄的,倒像是胖大海。

    這種果子我當然不吃,送給了一位農村來的病友,叫他拿回去喂豬——不知豬對這些蘋果有何評價。

    但不管怎麼說吧,他來看過我,還帶來了禮物……現在我是真心要拟個過得去的研究題目,但怎麼也拟不出。

    我覺得自己可以原諒:我剛被車撞過。

    所以,我把題目放下,又去寫故事了。

     塞萬提斯說,堂吉诃德所愛的達辛尼亞,是托波索地方腌豬肉的第一把好手。

    薛嵩也是湘西地方燒玻璃的第一把好手。

    假如他想在第二年春天燒玻璃,頭年秋天就到山上去割一大車蓑草,晾幹以後,交給寨子裡一個女人,叫她拿草當柴來燒,還給她一些壇子。

    這樣她就有了一車白來的幹草,但她隻能把它燒掉,不能派别的用場——雖然蓑草還可以用來做蓑衣,還要把燒成的灰都收集起來。

    這樣,經過一冬,薛嵩就得到很多潔白如玉的灰,都盛在壇子裡。

    這種灰有很大的堿性——他得到了燒玻璃的第一種原料,就是堿。

    他還到河灘上采來最潔白的沙子,這是第二種原料,到山上采集最好的長石,這是第三種原料,還有第四和第五種原料,恕我不一一盡數,搜集齊了一起放到坩埚裡去燒;然後把燒熔的玻璃液倒到熔化的錫上冷卻——一塊平闆玻璃就這樣制好了。

    這塊玻璃有時厚,有時薄,這是因為薛嵩雖然很注意原料的配比,卻總忘掉它的總量。

    分量多了,玻璃液就多,澆出的玻璃就厚,反之則薄。

    假如太薄,玻璃上會有星星點點的圓洞,就如擀面擀薄了的景象。

    這種玻璃使薛嵩大為歡喜。

    等到玻璃涼了,他把它拿起來,看着這些洞哈哈大笑。

    這種玻璃沒棱沒角,像塊面餅。

    多數是方形,也有梯形和三角形的。

    薛嵩自會給玻璃配上窗框,給窗框配上房子,這些房子有些是三角形,有些是梯形,依玻璃的形狀而定。

    這種玻璃藍裡透綠,透過它往外看,就如置身于深水裡。

     薛嵩還是打造銅器的第一把高手,他把銅皮放在木頭上,用木榔頭敲。

    随着這些敲擊,銅皮彎曲起來,逐漸成形。

    他再用鐵榔頭砸出邊來,用錫焊好,一個銅夜壺就造好了。

    他還是制造陶器、澆鑄鐵器、編造竹器的高手,最優秀的皮匠和廚師。

    至于做木匠,他到湘西才開始學,也已成了高手。

    總而言之,他有無數手藝,多到他自己也記不清,像這樣的人當然很有用,隻是要把他盯緊一些,否則他會胡鬧。

    在燒制玻璃時,他發現粘稠的玻璃液可以拉出絲來,就五迷三道地想用這種絲來造衣服。

    這樣平闆玻璃就造不成——全被他拉成了絲。

    而這種衣服是透明的,穿上以後傷風敗俗。

    讓他造夜壺也要小心,稍不留神,夜壺就不見了,變成一個銅人。

    銅皮下面有滑輪,有腸衣做的弦牽動,還有一顆發條心髒,這樣就可以到處亂跑,還能說幾句簡單的話。

    雖然還有夜壺的功能,但很讨人嫌。

    黑更半夜的,它每隔一小時就跑到你面前來滴滴嘟嘟地說:請撒尿。

    根本不管你想不想尿。

    老妓女就有這樣一把夜壺,她很不喜歡,把它放在櫃子裡,它就在櫃子裡亂轉,在櫃子裡滴滴嘟嘟地說,請撒尿。

    好在他還有從善如流的好處,你不喜歡這把夜壺,他馬上就去打另一把,直到你滿意為止。

    不過,這都是他迷上紅線以前的事。

    現在你再找他做事,他總是說:我忙,等下回吧。

     根據現在這種說法,老妓女迷戀薛嵩,不隻是迷戀他巧奪天工的手藝,還迷戀他勤勤懇懇的态度。

    以前,他來看老妓女,看到她因年邁走了形的身體,就說:大媽,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讓我給你做個整形手術。

    拉拉臉皮,墊墊乳房,我覺得沒什麼難的。

    老妓女不肯,這是因為她覺得人活到什麼年齡就該有什麼樣子,不想做手術;還因為學院派不喜歡這類雕蟲小技;但最本質的原因是:薛嵩沒做過這種手術。

    這家夥膽子大得很,隻在貓屁眼上練了兩次,就敢給人割痔瘡。

    後來,他一面和老妓女做愛,一面撥弄她癟水袋似的乳房,說道:越看我越覺得有把握。

    要是别人膽敢這樣不敬,老妓女就要用大嘴巴抽他。

    但是薛嵩就不同了。

    有一陣子,老妓女真的考慮要做這個手術。

    這是因為薛嵩小手小腳,長着棕色發亮的皮膚,頭上留着短發,腦後還有一绺長發。

    老妓女喜歡他。

    既然喜歡,就該把身體交給他練練手。

     有關這位老妓女,我們已經說過,她總把陰毛剃得精光。

    她嘴上有些黃色的胡子,因為太軟,用刀剃不掉。

    薛嵩給她做過一個拔毛器,原理是用一盞燈,加熱一些松香,把胡子粘住,然後使松香冷凝,就可以拔下毛來(據我所知,屠宰廠就用這個原理給豬頭煺毛,直到發現松香有毒),現在壞了(确切地說,是沒有松香了,也不知怎麼往裡加),老妓女隻好用粉把胡子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