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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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去救薛嵩。

    相反,倒盼着他被刺客殺死。

    紅線放火,馬蜂把刺客蜇走,他們都看到了,但都一聲不吭。

    薛嵩他們不怕,但不想招惹紅線。

    然後這些刺客到寨中間去找那個老妓女,他們也跟在後面,始終一聲不吭。

    等到這些刺客要走時,他們才從路邊的淺溝裡爬出來,把路截住,表現出雇傭兵的忠誠。

    這種忠誠總是要使人大吃一驚。

     如前所述,雇傭兵的忠誠曾使薛嵩震驚。

    當他上山去打苗寨時,後面跟了幾十個兵,他覺得太多了,多得讓他不好意思。

    現在這種忠誠又使那個老妓女吃了一驚,她原以為在盤算刺殺薛嵩時,可以不把雇傭兵考慮在内的,現在覺得自己錯了。

    當然,最吃驚的是那些刺客,雇傭兵來了黑壓壓的一片,總有好幾百人,手裡還拿了明晃晃的刀,這使刺客們覺得脖子後面有點發涼,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薛嵩不在這裡,要是在這裡,必然要跳出去大叫:你們怎麼才來?噢,說錯了。

    來了就好。

    假如事情是這樣,薛嵩馬上就需要适應悲慘的氣氛;因為這些雇傭兵站了出來,可不一定是站在他這一方。

    總而言之,那些刺客見到他們人多,就很害怕,就想找别的路走。

    這寨子裡路很多,有人行的路、牛行的路、豬崽子行的路。

    不管他們走哪條路,最後總是發現被雇傭兵們截在了前頭。

    好像這寨子裡不是隻有一百來個雇傭兵,而是有成千上萬個雇傭兵,到處都布滿了。

     最後,這些刺客也發現了這一事實:雇傭兵比他們熟悉這個地方。

    于是,刺客群裡站出一個人(他就是刺客的頭子),審慎地向攔路的雇傭兵發問道:好啦,哥們兒。

    你們要幹什麼?對方一聲不吭。

    他隻好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人多路熟……這句話剛出口,馬上就被對方截斷道:知道這個就好。

    别的不必說了。

    他們就這樣攔住了外來的刺客,不讓他們走。

    至于他們要做些什麼,沒有人能夠知道。

    好在這一夜還沒有過完,天上還有星星。

     3 我的故事又到了重新開始的時刻,面對着一件不願想到的事,那就是黎明。

    薛嵩和紅線坐在鳳凰寨深處的樹叢裡,這時候黎明就來到了。

    紅線是個孩子,折騰了一夜,困得要命,就睡着了;在黎明前的寒冷之中,她往薛嵩懷裡鑽來。

    黎明前的寒冷是一層淡藍色稀薄的霧。

    薛嵩有時也喜歡抱住紅線,但那是在夜裡,現在是黎明,在淡藍色的黎明裡,他覺得摟摟抱抱的不成個樣子。

    但他想到紅線又困又冷,也就無法拒絕紅線的擁抱。

    在睡夢之中,紅線感到前面夠暖和了,就翻了一個身,躺到了薛嵩懷裡。

    薛嵩此時盤腿坐在地下,背倚着一棵樹,旁邊放着他的鐵槍;而紅線則橫躺着睡了,這樣子叫薛嵩實在開心不起來。

    假如他也能睡着,那倒會好些。

    但是蚊子叮得太兇,他睡不着。

    他隻好睜大眼睛,看每一隻飛來的蚊子,看它要落在誰的身上。

    很不幸的是,每個蚊子都繞過了紅線,朝他大腿上落過來,這使他滿心委屈和憤恨。

    他不敢把蚊子打死,恐怕會把紅線驚醒,就任憑蚊子吸飽了血又飛走。

    更使他憤恨的是紅線睡得并不死,每十分鐘必醒來一次,咂着嘴說道:好舒服呀。

    然後往四下看看,最後盯住薛嵩,含混不清地說:啟禀老爺,小奴家罪該萬死——你對我真好。

    然後馬上又睡着了。

     黎明可能是這樣的:紅線倒在薛嵩懷裡時,周圍是一片淡淡的紫色。

    睡着以後,她那張緊繃繃的小臉松懈下來。

    然後,淡紫色就消散了。

    一片透明的淺藍色融入了一切,也融入紅線小小的身體。

    此時紅線覺得有一點冷,就擡起一隻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

    在天真無邪的人看來,這沒有什麼。

    但在薛嵩看來,這景象甚是紮眼。

    有一個字眼從他心底冒起,就是“淫蕩”。

    後來,一切顔色都褪淨了,隻剩下灰白色。

    不知不覺之中,周圍已經很亮。

    熟睡中的紅線把雙臂朝上伸,好像在伸個懶腰。

    她在薛嵩的膝上彎成個弧度很大的拱形——這女孩沒有生過孩子,也沒有幹過重活,腰軟得很。

    這個慵懶的姿勢使薛嵩失掉了平常心。

    作為對淫蕩的反應,他的把把又長又硬,抵在紅線的後腰上。

     在不知不覺之中,我把自己當做了紅線,在一片淡藍色之中伸展開身體,躺在又冷又濕的空氣裡。

    與此同時,有個熱烘烘硬邦邦的東西抵在我的後腰上。

    這個場景使我感到真切,但又毫無道理。

    我現在是個男人,而紅線是女的。

    假如說過去某個時刻我曾經是女人,總是不大對…… 三 1 “早晨,薛嵩醒來時,看到一片白色的霧。

    ”我的故事又一次地開始了。

    醒來的時候,薛嵩抱着自己的膝蓋,蜷着身體坐在一棵大樹下,屁股下面是隆起的樹根,耳畔是密密麻麻的鳥鳴聲。

    有一個壓低的嗓音說:啟禀大老爺,天明了。

    薛嵩擡頭看去,看見一個橄榄色的女孩子倚着樹站着,脖子上系了一條紅色的絲帶,她又把剛才的話重說了一遍。

    薛嵩不禁問道:誰是大老爺?紅線答道:是你。

    你是大老爺。

    薛嵩又問道:我是大老爺,你是誰?紅線答道:我是小賤人。

    薛嵩說:原來是這樣,全明白了。

    雖然說是明白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醒在這裡。

    他也不明白紅線為什麼老憋不住要笑。

    這地方四周是密密麻麻的野菊花和茅草,中間隻有很小的一片空地,這就是說,他們被灌木緊緊地包圍着。

    後來,紅線叫他拿起自己的弓箭,出去看看——她自己當先在前面引路,小心地在草叢裡穿行,盡量不發出響聲。

    薛嵩模仿着她的動作,但不知為什麼要這樣做,也不知要到哪裡去;但他緊緊地跟住了紅線,他怕前面那個橄榄色的身體消失在深草裡。

     黎明對我來說,也是個艱澀的時刻。

    自從我被車撞了以後,早上都要冥思苦索,自以為可以想起些什麼,實際上則什麼都想不起——這是一種痛苦的強迫症。

    克制這種毛病的辦法就是去想薛嵩。

    早上起霧時,紅線和薛嵩在林子裡潛行。

    紅線還不斷提醒道:啟禀老爺,這裡有個坑。

    或者是:老爺,請您邁大步,草底下是溝啊。

    所到之處,草木越來越密,地形越來越崎岖,一會兒爬上一道坎,一會兒下到一條溝裡。

    薛嵩覺得這裡很陌生,好像到了另一個星球。

    轉了幾個彎,薛嵩覺得迷迷糊糊的,頭也暈起來了——人迷路後就有這種感覺,而薛嵩此時又何止是迷路。

    紅線忽然站住了腳,撥開草叢。

    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裡面躺着一條死水牛,已經死得扁扁的了,草從皮破的地方穿了出來。

    牛頭上站了一隻翠羽紅冠的鳥,腳爪瘦長,有點像鹭鸶。

    這種鳥大概是很難看到的,薛嵩就說:小賤人,你帶我來看鳥嗎?紅線說不是;然後又捂着嘴笑起來,說道:老爺,您真逗。

    薛嵩有一點惱怒,小聲呵道:什麼叫真逗?紅線就收起笑容,往後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是,小賤人罪該萬死。

    然後她繼續引路,但是肩頭亂抖,好像在狂笑。

    薛嵩跟着她走去,心裡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我怎麼一點都不懂了? 我說過,薛嵩在一個老娼婦的把握下長大成人,然後就出發去建功立業。

    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以後的事就有點不清不楚。

    比方說,他怎樣來到這片紅土山坡,又怎樣被手下的兵揪下馬來大打鑿栗,等等。

    他還影影綽綽記得自己昨天被人砍了一刀,然後就中了暑。

    夜裡又被二十個人圍攻,差點死掉了。

    今天早上又在草叢裡醒來,在灌木叢裡跋涉,鼻子裡吸進了冰冷的霧氣,馬上就不通氣了。

    這些事和建功立業有什麼關系,叫人殊難領會。

    他也搞不清現在是要去哪裡。

    後來他着了涼,開始打噴嚏。

    紅線就說:請老爺悄聲。

    後來又說,啟禀老爺,請不要打噴嚏,别人也有耳朵。

    最後她幹脆轉過身來,一把捂住了薛嵩的嘴,對着他的耳朵喝道:兔崽子!打噴嚏時捂着嘴,轉過身去!你要害死我們嗎?薛嵩覺得眼前這個小賤人真是古怪死了。

     早上,那顆挂起來的人頭從夢中醒來,驟然發現自己高高躍起在高空,下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

    它感到驚恐萬狀,覺得自己正在落下去。

    如前所述,它被吊在了樹枝上,是掉不下去的。

    所以它馬上又覺得自己從腦後被揪住,懸在空中了。

    這一瞬間,它覺得整個頭皮都在麻酥酥地疼痛。

    與此同時,它也發現自己自脖子往下是空空蕩蕩的。

    一團團的霧氣被難以察覺的微風推動,穿過它原來身體的所在,引起強烈的恐懼。

    醒來時失掉了身體和醒來時失掉了記憶相比,哪種更令人恐懼,我還沒有想清楚。

    總而言之,那顆人頭在回憶自己那個亮麗的身體,覺得它是紅藍兩色組成的。

    有一種可能是這樣的:這個身體發着淺藍色的光,隻在乳頭、指甲等部位留有暗紅色的陰影。

    另一種可能是身體發着粉紅色的光,陰影是青紫色。

    這兩種回憶哪種更真實它已經搞不清楚了。

     與此同時,那個小妓女也從夢裡醒來,發現自己被捆得緊繃繃,嘴裡還塞了一條臭襪子,也覺得難以适應。

    然後她就低下頭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繩索。

    總而言之,黎明是個恐怖的時分,除非徹夜未眠,你可能發現自己此時失掉了過去,失掉了身體,或者發現自己像一條跳上了案闆等待宰割的魚。

     早上,那個老娼婦坐在木闆房的走廊下,身上穿着麻紗褂子。

    她覺得很困,但又不能去睡,所以就把一把銅夜壺拿了出來,練習往裡投石子,那個夜壺也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同時,她斜眼看那些刺客和雇傭兵在壕溝邊上拉鋸。

    她的處境不妙:她請人殺薛嵩,但薛嵩并沒有死;所以她已經完全敗露了。

    但她也一點都不着急。

    雖然她的命運難以預測,但既然已經完全敗露,也就不用急了。

    有一些人很急,他們是被圍困的刺客。

    雇傭兵和刺客在寨中心對峙着。

    這些兵是一些披頭散發、赤身裸體的彪形大漢,站在壕溝邊上,挺着胸膛,腆着大肚子,臉上帶着蒙娜麗莎似的微笑;雙手環抱于胸,把長刀夾在腋下。

    有一點必須說明,在他們挺出的肚子上,肚臍眼不是凹下去,而是凸出來的。

    這說明不是脂肪豐厚的肚子,而是慣吃粗食、大腸粗大的肚子。

    這些人的腦袋又圓又大,都長着絡腮胡子。

    而那些刺客也是同樣的一批彪形大漢,退到了壕溝的裡面,神情緊張,把刀拿到手裡。

    就這樣,黎明在他們頭上出現了。

    開頭,最初的陽光在林梢上閃耀,再過一會兒就起霧了。

    就在起霧時,那些雇傭兵退走了。

    但他們不是各回各家,而是退到寨外去把守路口;走的時候還說:既然來殺薛嵩,就把薛嵩殺掉;殺不掉别想走。

    現在這些兵的态度總算是明朗了:他們希望薛嵩死掉,但不肯自己動手去殺。

    所以,假如有人來殺薛嵩,他們是不管的。

    那些人殺死了薛嵩退走時,他們也不管。

    并且僅當那些人沒有殺掉薛嵩就想走時,他們才出來擋道。

    因為有了這些兵,這座寨子成了個捕鼠籠,進來時容易,出去就有點困難了。

     2 晨霧正在消散時,那顆挂着的人頭看到它的刺客兄弟們在用刀把敲打那個老妓女的頭,逼問她薛嵩在哪裡。

    它覺得這件事很怪:她怎麼會知道薛嵩在哪裡?但她不明白,那些人被困在鳳凰寨裡,心情很壞,總要找個借口來揍人。

    如前所述,她把頭發剃掉了,秃頭缺少保護,一敲一個包。

    在這種情況下,她很想說出薛嵩在哪裡,但說不出來。

    于是她心生一計,說那小妓女和薛嵩比較要好,肯定知道薛嵩在哪裡。

    對此需要解釋一下,這個老妓女就喜歡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到小妓女身上。

    這個局面有一定的複雜性:刺客揍老妓女,讓她說薛嵩在哪裡;老妓女就讓他們去揍小妓女,并且說她知道薛嵩在哪裡;其實大家都知道,無論是老妓女還是小妓女,都不知道薛嵩在哪裡。

    所以,實際上是刺客想要揍人,所以找上了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