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劄 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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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1954 1 凡事沒有第二次機會,隻有後悔除外。

    胡利安·卡拉斯和我相識于一九三三年秋天。

    當時,我在卡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

    一九二七年,卡貝斯塔尼先生在某一趟他所謂的“巴黎出版探勘之旅”中,發掘了胡利安·卡拉斯這個作家。

    胡利安每天下午在酒店彈鋼琴維生,晚上則緻力于寫作。

    酒店的經營者是一位名叫依蓮·瑪索的女士,大多數的巴黎出版人都和她熟識,因此,多虧了她的請托、懇求,甚至威脅,卡拉斯的幾本小說才得以由不同的出版社印行,隻是銷售狀況都奇慘無比。

    卡貝斯塔尼取得卡拉斯作品在西班牙和南美洲的獨家版權,包括作者所寫的法文和西班牙文原版作品在内,卻隻付了極低的版權金。

    他相信,每本作品起碼會賣個三千本,沒想到,在西班牙出版的前兩本小說,結果隻能用“凄慘”形容:兩部小說大概各賣出一百本。

    但即使銷售狀況這麼糟,我們還是每隔兩年就會收到胡利安的新作品,而卡貝斯塔尼也都是二話不說就接受了,他還說打算跟作者簽訂新合約,重點不隻在于版稅,隻要是優秀的文學作品,無論如何都要好好促銷才對。

     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地問了卡貝斯塔尼先生,既然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銷量這麼差,為什麼還要持續出版他的小說?這樣下去隻有賠錢的份。

    為了解答我的疑問,卡貝斯塔尼很慎重地走到他的書架旁,抽出一本胡利安的作品,要我拿回去讀一讀。

    我接受了他的建議。

    兩周後,我把那本書讀完了。

    這一次,我的問題變成:這麼精彩的小說,為什麼隻賣了這麼幾本? “我也不知道啊!”卡貝斯塔尼先生說,“不過,我們還是繼續努力吧!” 如此令人感佩的高貴情操,和我印象中卡貝斯塔尼汲汲于利的生意人形象有如天差地别。

    或許,我一直都錯看他了。

    我對卡拉斯這個人越來越好奇。

    所有和他相關的事情,似乎都蒙上一層神秘色彩。

    出版社每個月至少會接到一兩通打來詢問胡利安·卡拉斯地址的電話。

    不久,我發現打電話的都是同一個人,隻是用了不同的名字罷了。

    我頂多隻能照着小說封底的作者介紹告訴他,卡拉斯定居巴黎。

    經過一段時間,那個人終于不再打電話。

    為了以防萬一,我在出版社的作者檔案中,把卡拉斯的地址删除。

    我是唯一和他通信的人,他的地址,我早已倒背如流。

     幾個月後,我偶然看到印刷廠寄來給卡貝斯塔尼先生的賬單。

    一看才發現,原來,出版胡利安·卡拉斯作品的所有相關費用,都是由另一個人彙款支付,他的名字我從來沒聽說過——米蓋爾·莫林納。

    不僅如此,實際的印刷和發行費用,比米蓋爾支付的數字低很多。

    數字不會騙人:出版社将印刷完成的書直接堆放在倉庫裡,然後報假賬撈一筆。

    我沒那個膽子去質疑卡貝斯塔尼先生的财務疏失,因為我怕會丢了差事。

    不過,我倒是從賬單上抄下米蓋爾·莫林納的地址,那是位于布塔費利沙街的大宅院。

    我把他的地址保存了好幾個月,一直無法鼓起勇氣去找他。

    最後理智戰勝了一切,于是我去他家告訴他,卡貝斯塔尼先生騙了他的錢。

    他笑着告訴我,他早就知道了。

     “大家都為自己分内的事盡力而為吧!” 我問他,那個多次打電話到出版社詢問卡拉斯地址的人是不是他?他說不是。

    我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這才意會到,真的不能輕易透露那個地址,絕對不行! 米蓋爾·莫林納是個謎一樣的人物。

    他獨居在幽暗的大宅院,房子年久失修,是他内戰時期靠軍火制造業緻富的父親留下的遺産。

    米蓋爾的生活非但和豪奢扯不上邊,甚至過得像僧侶一樣刻苦。

    他把那些他認為沾滿鮮血的黑心錢都捐作修複博物館、教堂、圖書館、學校和醫院之用,同時也資助童年摯友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說在故鄉巴塞羅那出版。

     “錢,我多得用不完,缺的是像胡利安這種朋友。

    ”這是他唯一的解釋。

     他和兄弟姐妹以及其他親人幾乎沒有往來,而且他将他們視為陌生人。

    他沒有結婚,平日足不出戶,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樓上,因為那是他的書房所在。

    他天天在裡面狂熱地工作,除了替馬德裡和巴塞羅那的報章雜志撰寫散文和專欄,他也翻譯德文和法文文件、校訂百科全書和小學課本。

    米蓋爾是用工作彌補愧疚感的人,對于他人的懶散,他不但尊重,甚至很羨慕,因為那是他做不到的。

    他并不以辛勤工作為傲,他甚至自嘲,說他的工作狂是懦弱的另一種表現。

     “當一個人沉浸在工作中的時候,你在他眼裡看不到生命。

    ” 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好朋友。

    我們兩人有許多共通點,或許是太多了。

    米蓋爾跟我談書,也談他最崇拜的弗洛伊德,他還聊了音樂,但聊得最多的還是老朋友胡利安。

    我們幾乎每個禮拜見面。

    米蓋爾向我叙述胡利安當年在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的種種趣事,他還保存了一些舊照片,以及少年胡利安所寫的短篇故事。

    米蓋爾非常崇拜胡利安,借由他的叙述和回憶,我慢慢認識了胡利安,至少對素未謀面的他有了一些概念。

    一年之後,米蓋爾向我表白,說他已經愛上我。

    我不想傷害他,但也不能欺騙他。

    誰都不可能騙得了米蓋爾。

    我告訴他,我非常感激他這份心意,他雖然已經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是,那畢竟不是愛情。

    米蓋爾說,他早就知道了。

     “你已經愛上了胡利安,隻是你并不知道罷了。

    ” 一九三三年八月,胡利安寄來一封信,說他已經完成新作《教堂神偷》的手稿。

    卡貝斯塔尼先生原本打算九月去巴黎,和伽利瑪出版社簽訂幾份合約,沒想到痛風的老毛病又犯了,在床上躺了幾周都沒好。

    為了獎勵我平日工作認真,他決定派我去法國簽訂新合約,順便拜訪胡利安·卡拉斯,把他的新作手稿帶回來。

    我寫了一封信給胡利安,談到我九月中将有一趟巴黎行,請他幫我找一家收費合理的小旅館。

    胡利安回信中提到,我可以借宿他在聖日耳曼大道的住所,把旅館住宿費省下來。

    出發前幾天,我去找米蓋爾,問他要不要我替他帶口信給胡利安。

    他想了好久,最後卻告訴我:不用了。

     我初次見到胡利安本人,是在巴黎的奧斯特裡茲火車站。

    當時巴黎秋意正濃,大片濃霧籠罩着車站。

    我留在月台上等候,其他旅客都往出口處走去。

    不一會兒工夫,月台隻剩下我一個人,接着,我看見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站在月台入口,透過煙圈看着我。

    在火車上,我不時問自己,我要如何認出胡利安這個人?米蓋爾讓我看的照片,至少是十三四年前拍攝的。

    我在月台上左探右望。

    除了那個男子和我,月台上已經沒别人了。

    我發現那名男子好奇地盯着我看,說不定他也在等人,就像我一樣。

    不可能是他。

    根據我看過的資料,胡利安當時是三十二歲,那名男子看起來蒼老多了。

    他的頭發已經花白,神情憂郁而疲憊。

    臉色太蒼白,身材太清瘦,或許是站在霧中所産生的錯覺,也可能是旅途勞頓。

    我的印象裡,隻有少年胡利安。

    那位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向我走來,雙眼直視着我。

     “胡利安?” 陌生人對我露出微笑,然後點點頭。

    胡利安·卡拉斯擁有世上最美的笑容。

    那是他曆經滄桑後唯一沒變的部分。

     胡利安住在聖日耳曼大道的一間閣樓,内部格局隻有兩個部分:一邊是起居室加上小到不能再小的簡陋廚房,從起居室外的陽台望出去,密集的屋宇在霧中連成一片,遠處是聖母院的尖塔;閣樓另一邊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卧房,裡面有張單人床。

    浴室在樓下走道的盡頭,所有房客共享。

    整個閣樓的大小還不及卡貝斯塔尼的辦公室。

    胡利安細心地打掃過房子,打算就這樣簡簡單單接待我。

    房子還有胡利安用心打掃而留下的清潔劑和打蠟的味道,我裝出一副對這裡很滿意的樣子。

    他刻意鋪上了最好的床單。

    我記得床單上似乎印着巨龍和城堡圖案。

    那是兒童用的床單。

    胡利安抱歉地說,這條床單是以特價買回來的,但是質量好得沒話說。

    他還說,沒有印花的素面床單,看起來單調,價錢反而貴了一倍。

     起居室擺了一張老舊的木質書桌,面對着大教堂尖塔。

    書桌上放着一架安德伍德牌打字機,那是胡利安用卡貝斯塔尼先生預付的版稅買來的。

    打字機旁放着兩沓十六開紙張,一沓是空白的,另一沓則是雙面書寫。

    胡利安養了一隻體型碩大的白貓,取名“庫茲”。

    那隻貓窩在主人腳邊,疑心地看着我,不時還舔着腳爪。

    我看了看,屋裡隻有兩張椅子、一個衣架,沒有其他東西。

    剩下的都是書。

    書牆從地闆延伸到屋頂,每一列都堆了兩排書。

    我正在觀察屋内陳設時,胡利安忽然歎了一口氣。

     “兩條街外有一家旅館,很幹淨,收費也合理,口碑不錯。

    我在那裡預訂了房間……” 我聽了很心動,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心。

     “我住這裡就好,隻要不會對你和庫茲造成不便……” 庫茲和胡利安互看了一眼。

    胡利安搖搖頭,白貓也模仿他的動作。

    我這才發現,他們倆長得真像!胡利安堅持要我到卧房睡。

    他說自己睡得少,困了就睡在起居室那張跟鄰居達梭先生借來的折疊床。

    那位老魔術師喜歡幫女孩子看手相,不收費,隻要求小姐們獻上香吻。

    第一天晚上,我因為旅途勞累,倒頭就睡着了。

    隔天早上醒來時,我發現胡利安已經出去了。

    庫茲躺在主人的打字機上睡覺,它鼾聲如雷,仿佛大型獵犬。

    我走到書桌旁,看到了我即将帶回巴塞羅那的新作《教堂神偷》。

     第一頁,一如胡利安其他的小說稿,依舊是手寫的一行字: 獻給P 我打算把稿子拿起來讀,正要翻開第二頁,我就發現庫茲斜眼睨着我。

    我學着胡利安的動作,搖搖頭。

    白貓也搖頭,于是,我隻好把稿子放回原處。

    不久後,胡利安出現了,他帶回了剛出爐的面包、一壺熱咖啡,以及新鮮的白奶酪。

    我們在陽台吃早餐。

    胡利安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卻一直閃躲我的目光。

    在清晨的陽光映照下,他看起來像個年華老去的孩子。

    他刮了胡子,穿上唯一像樣的衣服,一套乳白色的棉質西裝,雖是舊衣,卻依然高貴典雅。

    他滔滔不絕地說着巴黎聖母院的傳說,還叙述了一艘鬼船的故事,每到半夜,這艘船就會出現在塞納河上,在冰冷河水中收集投河自盡的癡情冤魂。

    他編了不下一千零一個傳奇故事給我聽,存心不讓我有機會開口問他事情。

    我默默望着他,偶爾點頭響應,在他身上尋找那個寫下我幾乎已經會背的作品,也是米蓋爾向我描述過許多遍的人。

     “你打算在巴黎停留幾天?”他問道。

     我想,和伽利瑪出版社簽約大概需要兩三天。

    第一次開會就排在那天下午。

    我告訴他,我已經多請了兩天假,打算好好遊曆過巴黎之後,再回巴塞羅那。

     “巴黎不是兩天就能看完的。

    ”胡利安說,“絕對不可能。

    ” “我沒有時間,胡利安。

    卡貝斯塔尼先生雖然是個大方的老闆,但是我也不能沒有分寸吧!” “卡貝斯塔尼是個海盜,但是連他都知道,巴黎不是兩天、兩個月,甚至兩年能夠看完的。

    ” “我不可能在巴黎待上兩年,胡利安!” 胡利安默默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後對我露出微笑。

     “為什麼不行?難道有人在巴塞羅那等着你嗎?” 與伽利瑪出版社的簽約事宜,加上拜訪其他幾家出版社,所有公事整整花了我三天,時間和我預估的一樣。

    胡利安幫我找了一個導遊兼保镖,這男孩不到十三歲,名叫哈偉,他對巴黎的每個角落都一清二楚。

    不管我去哪裡,哈偉一定陪我到門口,他甚至還指點我在哪家咖啡館吃三明治比較好,哪些街道巷弄最好别去,哪裡的景緻最美。

    我去拜訪出版社,他就在大門外等候,不管等幾個小時,他臉上始終挂着微笑,而且說什麼都不肯接受小費。

    哈偉說着一口怪腔怪調的西班牙文,偶爾還混用意大利文和葡萄牙文。

     “卡拉斯先生,他呀,已經付錢給我很多啦!” 據我所知,哈偉是依蓮·瑪索女士經營的酒店裡一位小姐留下的孤兒。

    胡利安教他讀書寫字,也教他彈鋼琴。

    每到禮拜天,胡利安會帶他去看歌劇或聽音樂會。

    哈偉非常崇拜胡利安,不管胡利安要他做什麼,即使要他帶我到世界的盡頭,他也會認真照辦的。

    到了我們認識的第三天,他問我是不是卡拉斯的女朋友,我說我不是,隻是來拜訪他的一個朋友而已。

    他聽了似乎很失望。

     胡利安幾乎每天熬夜,他端坐在書桌前,庫茲則窩在他大腿上,隻見他不是修改稿子,就是望着遠處的教堂尖塔發呆。

    一晚,我被屋頂淅瀝瀝的雨聲吵得睡不着,索性就走到起居室。

    兩人相視無語,接着,胡利安遞了一根煙給我。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默默看雨。

    後來,雨停了,我問他誰是P。

     “佩内洛佩。

    ”他答道。

     我要求他跟我聊聊這個女孩子,也說說他在巴黎這十三年來的生活。

    在昏暗的燈光下,胡利安幽幽地告訴我,佩内洛佩是他此生唯一深愛過的女子。

     一九二一年的一個冬夜,依蓮·瑪索在巴黎發現了流浪街頭的胡利安·卡拉斯,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名字,而且不停地咳血。

    他身上隻有幾個銅闆,以及幾張對折的手寫稿。

    依蓮讀了那些手稿,自認碰到的一定是個名作家,因為喝得爛醉而流落街頭,等他意識清醒過來,說不定哪個好心的出版社老闆還會獎賞她哩!這是依蓮的說辭,但胡利安知道,她是出于憐憫而救他的。

    他在依蓮酒店樓上的小閣樓休養了六個月。

    醫生告訴依蓮,假如這個人又再摧殘自己的話,就是神醫也束手無策。

    當時,他的胃和肝已經嚴重損壞,這輩子除了牛奶、新鮮白奶酪和松軟的面包,其他食物都不能吃了。

    當胡利安恢複言語能力的時候,依蓮問他究竟是誰。

     “誰都不是。

    ”胡利安這樣回答她。

     “我說,誰都不能在我這兒白吃白住。

    你會幹什麼呀?” 胡利安說他會彈鋼琴。

     “那就彈一段來聽聽吧!” 胡利安在酒店大廳的鋼琴前坐了下來,前面站了十五個隻穿着性感内衣的未成年酒店小姐,他演奏了一段肖邦的小夜曲。

    結束之後,全場報以熱烈掌聲,隻有依蓮除外,她說那音樂聽起來死氣沉沉的,她的酒店可是做活人的生意啊!于是,胡利安特别為她彈奏了輕快的爵士樂以及奧芬巴赫的作品。

     “嗯,這樣好多了!” 這份新工作讓他賺到一份薪水、一個栖身之處,和每天兩餐熱騰騰的食物。

     在巴黎,他靠着依蓮·瑪索的慈悲憐憫而得以幸存,她也是唯一鼓勵他繼續寫作的人。

    她最喜歡讀的是浪漫小說,以及聖徒和殉難烈士的傳記。

    在她看來,胡利安最大的問題是,他的内心中毒已深,所以隻能寫出驚恐、晦澀的情節。

    即使如此,依蓮還是幫胡利安找到了願意替他出書的出版社。

    此外,她提供閣樓讓胡利安居住,幫他打點衣着,帶他出門曬太陽、透透氣。

    她也替他買書,每周日帶他去教堂望彌撒,然後一同散步。

    依蓮救了他這條命,她要求的回報,除了友誼,就是要胡利安承諾她繼續寫作。

    後來,依蓮偶爾也讓他帶酒店的小姐回去過夜,雖然他們隻是相擁入眠。

    依蓮還開玩笑說,酒店裡那些小姐都跟他一樣寂寞,她們圖的隻是片刻溫存。

     “我的鄰居達梭先生說,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運的男人了。

    ” 我問他,為什麼不回巴塞羅那去找佩内洛佩?他沉默許久,當我在暗夜裡瞥見他那張臉,他竟已淚流滿面。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隻能跪在他身旁,擁抱他。

    我們就這樣緊緊相擁,直到天邊露出了黎明曙光。

    我已經不知道究竟是誰先吻了誰,反正也不重要。

    我隻知道,我的唇和他的唇相遇了,我讓他在我身上愛撫,卻沒發現自己也哭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哭。

    那天早上,以及接下來我和胡利安共度的兩周,我們每天早上在地闆上沉默地纏綿。

    接着,我們或是坐在咖啡館,或是一起逛街,隻要看着他的雙眼,我不需要問就知道他還愛着佩内洛佩。

    我還記得,在巴黎期間,我學會了去憎恨那個十七歲的女孩(對我來說,佩内洛佩永遠都是十七歲),憎恨一個我沒見過卻經常出現在夢裡的人。

    在發給卡貝斯塔尼的電報中,我編造了一千零一個理由延長休假。

    我已經不在乎是否會丢了差事,也無所謂巴塞羅那的灰暗生活。

    我扪心自問無數次,自己是不是也像依蓮酒店裡的小姐一樣,帶着如此空虛的生命來到巴黎,在胡利安的懷抱裡勉強找到了一點慰藉?我隻知道,我和胡利安共度的兩周,是我此生第一次覺得我做了自己,那兩個禮拜,我了解到自己這一生再也無法像深愛胡利安那樣去愛别的男人,雖然我大半輩子都在努力超越這個障礙。

     有一天,精疲力竭的胡利安在我懷裡睡着了。

    前一天下午,我們經過樓下的當鋪,他特别停下來向我介紹櫥窗裡展示的那支古董鋼筆,根據老闆的說法,那是大文豪雨果用過的筆,胡利安雖然買不起,但總是每天來看它。

    我悄悄穿上衣服,來到樓下的當鋪。

    這支鋼筆價值不菲,我手邊沒有這麼多錢,但是老闆告訴我,隻要在巴黎設立了分行的西班牙各銀行支票,他都接受。

    我母親生前替我存了一筆錢,那是要留給我結婚的時候買婚紗的。

    雨果的鋼筆花掉了我的婚紗基金,我也知道這樣做太瘋狂,但我從來不曾花錢花得這麼痛快!拿着傳奇古董筆走出當鋪後,我發現有位女士跟在我後面,是一位衣着非常高雅的貴婦,頂着一頭銀色發絲,還有一雙我這輩子見過最湛藍的眼眸。

    她走到我身旁,然後自我介紹。

    她就是依蓮·瑪索,胡利安的救命恩人。

    我的小導遊哈偉跟她提到了我。

    她說隻是想認識我,還問我是不是那個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子。

    我沒有回答。

    依蓮隻是點點頭,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

    我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走遠,那時我終于知道,胡利安永遠不會屬于我,因為我尚未開始擁有他,就已經失去了他。

    我把鋼筆藏在口袋裡,回到閣樓上的時候,胡利安已經醒了,他正在等着我。

    他不發一語地褪去我的衣服,接着,我們最後一次做愛。

    當時,他問我那次為什麼要哭,我告訴他,那是幸福的淚水。

    後來,胡利安下樓去打點午餐,我趁這個時候匆匆整理了行李,然後把鋼筆放在打字機上。

    最後,我把小說稿放進行李箱,在胡利安回來前離開了那裡。

    我在樓梯間碰到了達梭先生,那位以看手相換取小姐香吻的老魔術師。

    他抓起我的左手,哀傷地望着我。

     “您一定很傷心啊,小姐!” 當我正要獻上吻時,他緩緩搖頭,在我手上吻了一下。

     我抵達奧斯特裡茲火車站時,正好趕上十二點開往巴塞羅那的火車。

    列車長賣票給我的時候,問我身體還好吧,我點點頭,然後就關上車廂門。

    火車發動後,我從車窗望出去,看到胡利安站在月台上,就在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我閉上雙眼,直到火車離站,離開了那個我此生未再重返的缥缈城市,才睜開眼睛。

    隔天清晨,我回到巴塞羅那。

    那天是我二十四歲生日。

    我知道,我這一生最美好的歲月已經逝去。

     2 回到巴塞羅那,我刻意過了一陣子才去找米蓋爾。

    我必須把胡利安從思緒中抹卻,也知道米蓋爾勢必會問起他,我恐怕會一時答不上來。

    當我們再次見面時,我已經不需要跟他說什麼了。

    米蓋爾凝視了我半晌,接着他隻是點點頭,沒說什麼。

    我覺得他似乎比我去巴黎前更消瘦了,那張蒼白的臉幾近病容,我想是工作過量造成的。

    他向我坦承自己财務吃緊,繼承的大筆遺産幾乎全數捐光了,如今,他那些兄弟姐妹的律師團正在想辦法将他逐出那幢大宅院。

    當初莫林納老先生立遺囑時,特别加了但書:米蓋爾可以擁有并居住在大宅院裡,但房子必須維持良好狀況和正常運作,否則,布塔費利沙街這幢豪宅須交由其他兄弟姐妹監管。

     “即使到了臨終之前,我父親一直都知道,我會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他一生最讨厭的事物上,直到一毛不剩……” 他替報章雜志寫稿和當翻譯的收入,根本不足以支付維護這幢大宅院的龐大費用。

     “賺錢不是難事。

    ”他感歎道,“最難的是,把賺來的錢花在有意義的事物上。

    ” 我懷疑他已經偷偷酗酒一陣子了。

    有時他的雙手會不停顫抖。

    每逢周日,我一定去看他,強迫他跟我一起出門走走,暫時遠離書桌和他的百科全書。

    我知道,他見到我,心裡很痛。

    他看起來像是已經忘了向我求婚遭拒這件事,但我偶爾會發現他以渴望、癡情的眼神望着我。

    我如此殘忍地折磨他,隻為了一個完全自私的理由:唯有米蓋爾知道胡利安和佩内洛佩的情事。

     我和胡利安分離後那幾個月,在我的思緒和夢境裡,佩内洛佩·阿爾達亞成了一再出現的幽靈。

    我依然記得,當依蓮·瑪索知道我不是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子,她臉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佩内洛佩·阿爾達亞,這個惡意缺席的女子,對我而言是個太強勢的敵人。

    她雖是隐形的,但我輕易就能想象她的樣子,在她的陰影下,我是個太普通、太庸俗、太真實的人。

    我從來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如此憎恨一個人,一個我不認識也沒見過的人。

    我想,假如有機會和她面對面,假如我能證實她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她的妖術會破除,胡利安将重獲自由……然後,我就能和他厮守。

    我相信,這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耐心等候就是了。

    米蓋爾遲早會把真相告訴我。

    真相,終将讓我解脫。

     有一天我們在大教堂的回廊散步,米蓋爾又向我表白他對我的情意。

    我望着他,看到的是個孤獨而絕望的男人。

    當我帶他回家、任由他對我調情誘惑時,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我知道我在欺騙他,他也心知肚明,但除此之外,他已一無所有。

    就在這種絕望的狀态下,我們成了情人。

    在他眼裡,我看到了我期望在胡利安眼中看到的癡情。

    我總覺得,委身于米蓋爾,就是我對胡利安和佩内洛佩以及生命中所有不順遂的報複方式。

    米蓋爾深陷于孤獨和欲望之中,他雖然知道我們的愛情是作戲,但還是無法讓我離去。

    他的酗酒量與日俱增,甚至因此經常無法和我做愛。

    碰到這種狀況,我們總會無奈地自我解嘲:我們已經創下在最短時間内成為模範夫妻的新紀錄。

    我們各自用絕望和懦弱傷害對方。

     有一晚,大約是我從巴黎回來一年後,我要求他告訴我關于佩内洛佩的所有真相。

    米蓋爾那天喝了酒,脾氣變得很暴躁,我從沒見過他那個樣子。

    他對我瘋狂怒罵,羞辱我,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他,簡直就跟妓女沒兩樣。

    他撕破我的衣服,正當他想強迫我就範,我卻自動躺下來,順從地獻上我的肉體,默默流着淚。

    米蓋爾挨近我,懇求我原諒他。

    我多麼希望我愛的是他,而不是胡利安,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選擇留在他身邊。

    我們在黑暗中緊緊相擁,我也請他原諒,因為我傷他太深。

    他則告訴我,如果我真的那麼在意佩内洛佩,他會把真相告訴我的。

    沒想到,這又是我犯的錯誤之一。

     一九一九年那個禮拜天,米蓋爾到火車站去将車票交給好友胡利安時,他已經知道佩内洛佩不會來赴約了。

    在那個周日的前兩天,裡卡多·阿爾達亞先生從馬德裡出差回來,才剛到家,妻子立刻向他坦承,她撞見女兒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在奶媽哈辛塔房裡親熱……豪爾赫把那天的情景告訴了米蓋爾,還要他發誓不能跟别人提起。

    豪爾赫告訴他,裡卡多先生聽到這個消息,當場暴跳如雷,他像個瘋子似的怒吼,還氣急敗壞地沖到佩内洛佩的房間。

    佩内洛佩在房裡早已聽見父親的叫嚣,于是趕緊鎖住房門,又驚又怕地躲在裡面哭泣。

    裡卡多先生硬是破門而入,一進去就看見佩内洛佩跪在地上,她全身顫抖着,不斷地哀求父親原諒她。

    裡卡多當場甩了她一耳光,甚至把她打倒在地。

    盛怒的裡卡多咒罵女兒的惡毒言詞,連豪爾赫都無法複述。

    所有家人和仆傭都在樓下等着,驚恐萬分,沒有人知道該怎麼辦。

    豪爾赫躲在自己房裡,在黑暗中,他聽着裡卡多先生咆哮不斷。

    哈辛塔當天就被辭退了。

    裡卡多先生不願意再見到她。

    他命令其他仆人将她趕出家門,還威脅他們,如果誰敢跟她聯絡,下場就會和她一樣。

     裡卡多回到樓下的書房時,已經是午夜了。

    他把佩内洛佩鎖在哈辛塔的房間,嚴令禁止任何人上去看她,不管是家人或仆傭都一樣。

    豪爾赫在他房裡聽到了父母在樓下的談話。

    醫生在清晨來到了阿爾達亞家。

    阿爾達亞太太帶着醫生到囚禁佩内洛佩的房間,醫生進去看診時,她就在門口等着。

    醫生走出房間後,隻是點點頭,領了看診費用就走了。

    豪爾赫當時聽見裡卡多先生對醫生說道,要是他對外提起這件事的話,他以個人生命發誓,一定會讓他身敗名裂,永遠無法在醫界立足。

    豪爾赫聽懂了父親話中的意思。

     豪爾赫說,他實在很替佩内洛佩和胡利安擔心,因為他從沒見過父親發這麼大的脾氣。

    即使是小情侶偷嘗禁果,他還是不懂父親為何如此憤怒。

    一定有别的事情,他說。

    裡卡多先生命令聖加夫列爾教會中學立即開除胡利安,同時還聯絡了胡利安的父親,他要帽子師傅馬上将兒子送去念軍校。

    米蓋爾聽了這些經過,決定不把真相告訴胡利安。

    假如他知道佩内洛佩被裡卡多先生囚禁,而且她可能還懷了兩人的孩子,他絕對不肯搭那班火車去巴黎的。

    米蓋爾知道,胡利安如果留在巴塞羅那,必定是死路一條。

    因此他決定瞞着胡利安,讓好友在完全不知情之下遠走巴黎,同時還再三保證,佩内洛佩遲早會到巴黎找他。

    那天在火車站送走胡利安之後,米蓋爾甯願相信,他這麼做,至少不會全盤皆輸。

     幾天後,當大家發現胡利安已經失蹤時,地獄之門也慢慢開啟了。

    裡卡多那把怒火燒得更加沸騰。

    他要求警方布下天羅地網,全力逮人,但始終沒有任何線索。

    于是裡卡多轉而指控帽子師傅破壞了原來的計劃,還恐吓非要讓他破産不可。

    不知情的帽子師傅莫名其妙,氣得轉而怪罪妻子蘇菲背地裡幫助那個不肖子脫逃,并威脅要将她永遠逐出家門。

    無人知曉這項逃亡計劃是由米蓋爾一手策劃的,隻有豪爾赫·阿爾達亞除外。

    事情發生兩周後,他突然去找米蓋爾。

    這一次豪爾赫不再表現出擔心和恐懼,他已經完全變了個人,變成了世故的成年人,絲毫不見原有的稚氣。

    為了弄清裡卡多先生盛怒的原因,豪爾赫查出了真相。

    他這次造訪,就為了告訴米蓋爾,他知道幫助胡利安逃亡的人就是米蓋爾!他說,他們從此絕交,再也不想見到他,還惡言恐吓,要是米蓋爾把他幾周前叙述的事情說出去的話,他會殺了他。

     幾周後,米蓋爾收到一封胡利安用假名從巴黎寄來的信,信中告知了他的地址,說他一切都好,隻是很想念母親和佩内洛佩。

    他附上另一封給佩内洛佩的信,要米蓋爾從巴塞羅那轉寄給她。

    這隻是第一封,後來還有更多給她的信,但她一封都沒讀過。

    接下來幾個月,米蓋爾異常小心謹慎。

    他每周寫一封信給胡利安,信裡隻提一些他認為該講的事,内容乏善可陳。

    胡利安則在信中暢談巴黎生活大不易,也提到他的孤獨和絕望。

    米蓋爾寄錢、寄書,也寄去友誼。

    胡利安的每封信,必定另附一封信給佩内洛佩。

    米蓋爾刻意從不同的郵局轉寄給她,但他知道一切都是枉然。

    胡利安在信中不厭其煩地詢問佩内洛佩的近況,米蓋爾也無可奉告。

    他從哈辛塔那兒得知的唯一消息是,佩内洛佩被父親囚禁之後,從此就沒踏出迪比達波大道的豪宅大門。

     一晚,豪爾赫在米蓋爾家兩條街外的暗巷攔住他。

    “你是來殺我的嗎?”米蓋爾問。

    豪爾赫說他來請米蓋爾幫一個忙,也幫幫自己的好友胡利安。

    豪爾赫交給米蓋爾一封信,請他寄給胡利安,即使他躲在天涯海角。

    “這是為了大家好。

    ”他說。

    信封裡裝着一張信紙,紙上是佩内洛佩的字迹。

     親愛的胡利安: 我寫這封信是為了告訴你,我即将結婚了,請你不要再寫信來,忘了我吧!大好人生在等着你。

    我不會怨恨你,但必須向你坦承,我從來不曾真心愛過你,未來也不可能愛上你的。

    祝你一切順利,不管你現在身在何處。

     佩内洛佩 這封信,米蓋爾讀了千百遍。

    沒錯,的确是佩内洛佩的筆迹,但他始終相信她是被迫寫下這些字句。

    “不管你現在身在何處……”佩内洛佩比誰都清楚,胡利安去了巴黎,他在那裡等着她。

    她假裝不知道胡利安在哪裡,米蓋爾認為,她是有意保護他。

    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是在什麼情況下被迫寫下這段文字?她既然已經被裡卡多先生當成囚犯一樣監禁,還會有什麼其他威脅?佩内洛佩比誰都清楚,這封信會讓胡利安心如刀割。

    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遠走他鄉,迷失在冷漠無情的大都會,一度在死亡邊緣掙紮,卻依舊滿懷着與她重逢的希望。

    她急着督促他放棄這段感情,究竟是為了保護他什麼?經過權衡,米蓋爾決定不寄出這封信。

    至少在厘清疑慮之前,他會按兵不動。

    若非有充分理由,他不能讓好友的脆弱心靈再挨這麼一記。

     幾天後,他發現裡卡多先生因為厭倦了每天看到哈辛塔像個哨兵似的,守在阿爾達亞豪宅大門外打探佩内洛佩的消息,于是他利用個人勢力将女兒的奶媽關進了瘋人院。

    米蓋爾想去探視她,卻遭到院方拒絕。

    被關進瘋人院的前三個月,哈辛塔在密閉的地牢裡度過。

    三個月的孤獨黑暗歲月過去,院裡一位親切和藹的年輕醫生告訴米蓋爾,病人的神志很正常。

    可見她還活得好好的。

    接着,米蓋爾決定去拜訪哈辛塔被辭退後那幾個月所投宿的旅館。

    老闆娘告訴他,哈辛塔留了一封信指名要給他,還積欠了三個月房租。

    米蓋爾替她付清欠款,然後讀了那封信。

    奶媽在信中提到,阿爾達亞家另一位女傭勞拉也被辭退了,因為裡卡多發現她偷偷替佩内洛佩寄信給胡利安。

    米蓋爾推測,佩内洛佩應該會把信寄到胡利安的父母家,她相信他們會将信轉寄給人在巴黎的兒子。

     為了取回那封信再轉寄巴黎,米蓋爾決定去拜訪蘇菲·卡拉斯。

    到了富爾杜尼家,米蓋爾才發現大事不妙。

    蘇菲已經搬離富爾杜尼家。

    左鄰右舍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