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巨靈咆哮擘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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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是千古書聖,百代仰止,他歸為管城七侯當之無愧。

     可是諸葛一輝心中卻生出一個疑問。

     每一支筆靈,多少都與煉者之間有些聯系。

    天台白雲筆是王氏之靈,按說該留存在天台華頂的墨池,或者藏有他所抄寫黃庭經文的黃庭洞内,為何會跑到在王羲之生前還不曾存在的秦望嶺雲門寺來呢? “獻之墨池,智永退筆,嘿嘿,筆冢主人藏筆之處果然非常人所及。

    ”老者輕托白髯,不住輕點頭顱,仿佛在鑒賞一幅名畫。

     這時天台白雲筆周身泛起白光,那光籠罩筆管周身,幻化成一隻優雅白鵝,拍了拍翅膀,朝着退筆冢的方向飛去。

     羅中夏站在一片狼藉的廢墟之中,神情委頓,衣服破爛不堪,瞪着那個老頭,雙目之中卻燃燒着熊熊怒火。

    諸葛一輝、十九和顔政不認識,他可太認識這老頭了。

     “韋勢然!” 羅中夏突然發出一聲暴喝。

    老者站在幾米開外的一處高坡上,朗聲笑道:“羅小友,好久不見。

    ” 羅中夏此時真是百感交集,他落到今天的境地,全都是拜韋勢然所賜,說韋勢然是仇人絲毫也不為過。

    可他忽然想到,韋勢然既然突然現身,那麼……小榕也許也在附近吧?一陣驚喜潛流在怒潮的底層悄悄滑過。

     他心中一下子湧起無數問題想要追問,韋勢然卻擺了擺手,示意他少安毋躁,一指天上。

    羅中夏擡起頭來,胸中驟然一緊。

     點睛筆沒,青蓮筆出,在半空之中鳴啾不已,逐漸綻放出一朵蓮花,羅中夏從未見青蓮筆的青蓮花開得如此精緻,青中透紅,晶瑩剔透,甚至花瓣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見。

    與此同時,白鵝輕輕飛至退筆冢上空,以青蓮筆為圓心開始飛旋盤轉。

     隻見碧空之上,一隻雍容大鵝圍着一朵青蓮花振翅徘徊,似有依依不舍之情,鵝身缥缈,蓮色清澄,讓在場衆人心神都為之一澈。

     曾有一位大儒感慨道:“以右軍之筆,書谪仙之詩,甯不為至純乎?獨恨不能人間相見矣。

    ”今天青蓮、天台白雲二筆交彙,同氣相鳴,仿佛書聖、詩仙跨越漫長時空攜手一處,惺惺相惜,已然幾似傅青主“至純”的境界。

     就連辯才的墨色怨靈,也為這種氛圍所感染,靜立空中不動。

     羅中夏耐不住性子,張嘴要說些什麼,卻又被韋勢然的手勢阻住:“羅小友,先且慢叙舊,待此事收拾清楚再說不遲。

    ” 天台白雲位列管城七侯,靈性自然與尋常大不相同。

    它仿佛聽到韋勢然的話,白鵝昂頸回首,又幻成一支白筆,蘸雲為墨,青空作紙,不出片刻半空中就留出片片雲迹,蔚然成觀,赫然一篇《蘭亭集序》正在逐字而成。

     衆人看着那筆靈上下翻飛,無論筆力勁道還是字裡行間的那一段風韻,無一不是形神兼備,仿佛右軍再世,持筆揮毫一般。

     雲字缭繞,逐漸把辯才和尚的墨身圍住。

    每書完一字,墨身的墨色就淡去幾分,眉間戾氣也消減了幾縷。

    等到天台白雲筆書至最後一句“亦将有感于斯文”時,最後一個“文”字寫得力若千鈞,摧石斷金,似是一鼓作氣而至巅峰。

     辯才和尚的身形已是漸不可見,受了這一個“文”字,殘餘的兇戾之氣頓消,唇邊卻露出一絲解脫後的微笑,如高僧圓寂時的從容坦然。

     “阿彌陀佛。

    ” 一聲佛号在空中響起,辯才和尚最後的魂魄四散而去,千年的怨魂,終于消散無蹤。

     退筆冢——準确地說,現在已經是退筆冢遺迹了——前恢複了平靜,顔政、十九兩個人伏在地上,尚還沒恢複精神;諸葛一輝蹲在十九身旁,驚愕地望着天台白雲,他号稱筆靈百科全書,卻也是第一次目睹這一支筆靈的風采,完全被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羅中夏走到韋勢然身前,問出了萦繞心中許久的疑問:“你從頭到尾都是在騙我,對不對?” 韋勢然笑道:“同一件事,從不同角度來看,是不同的。

    ” 羅中夏沒理睬這個廢話回答,繼續追問,聲音逐漸高昂起來:“這個不能退筆的退筆冢!也是你讓小榕騙我來的,對吧?”自從他無意中被青蓮上身以後,事故接連不斷,種種危險麻煩,全是因此人而起。

     “不錯。

    ”韋勢然回答得很幹脆,“我叫你來退筆冢,其實另有用意。

    ” 羅中夏面色因為氣憤而變得漲紅,忍不住攥緊了拳頭:“什麼用意?!” 韋勢然悠然彈了彈指頭,像是當日在長椿舊貨店後的小院裡一樣:“你們要知道,管城七侯都是筆冢主人的愛物,所以他為了尋找收藏之地,也頗費心思。

    這一個退筆冢,實際上乃是筆冢主人盛放天台白雲的筆盒。

    ” 在場衆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忽然提起這個幹嗎。

     “筆通大多以為筆靈必然與煉者的籍屬有所關聯,其實大謬不然。

    ”說到這裡,韋勢然瞥了諸葛一輝一眼,後者有些臉紅。

     “天台白雲是王右軍性靈所制,何等尊貴,豈能放到盡人皆知的地方?隋末唐初之時,筆冢主人終于選定了秦望嶺作為天台白雲筆的寄放之所。

    這裡有王獻之的墨池、智永的退筆冢,他們兩個與王羲之都有血緣之親,作為藏筆之地再合适不過——不過盒子雖有,尚缺一把大鎖。

    ” “于是辯才也是個關鍵?”諸葛一輝似乎想到了什麼。

     “不錯。

    ”韋勢然道,“據我猜測,那個禦史蕭翼,恐怕就是筆冢主人化身而成的。

    他故意騙走了辯才收藏的《蘭亭集序》真迹,讓老辯才怨憤而死,然後再把這和尚催化成無比強大的怨靈,一腔沉怨牢牢鎮住雲門寺方圓數十裡,順理成章地成了筆盒上挂着的一把大鎖。

    ”說完他雙手一合,像是鎖住一個并不存在的盒子。

     衆人都沉默不語,原來他們以為那隻是唐初一段文化逸事,想不到還有這層深意。

    羅中夏意識到了什麼,神色有些惶然。

     韋勢然伸出兩個指頭:“因此,若要開啟筆盒,讓天台白雲複出,必須要有兩個條件。

    ” “釋放辯才的怨靈?”顔政和諸葛一輝脫口而出。

     韋勢然贊許地點了點頭:“不錯,隻有辯才的怨靈徹底釋放出來,才能解開加在筆靈上的桎梏。

    不過,這才是筆冢主人此局真正的可怕之處……筆靈大多狂放不羁,如果隻是簡單地毀棄退筆冢,固然可以解開辯才的封鎖,但天台白雲也會在解脫的一瞬間溜走。

    毀棄退筆冢的人非但不能得到筆靈,反而會遭到辯才怨靈的反噬。

    這并非沒有先例。

    ” 衆人想到剛才的兇險場面,無不後怕,心想不知那位不幸的先例究竟是誰。

     “所以隻有在釋放的瞬間克制天台白雲,不讓它遁走,才能借此化掉辯才怨氣?” “不錯,隻有在解放天台白雲的同時留住它,才能讓天台白雲用《蘭亭集序》化去辯才怨靈,再從容收筆。

    一環扣一環,一步都不能錯。

    而能滿足這個條件的……” 韋勢然停頓了一下,把視線投向半空,白鵝依舊圍着青蓮團團轉,不離退筆冢上空:“管城七侯之間有着奇妙的共鳴。

    若要控制一支管城筆侯,必須要用另外一支管城筆侯來應和,這也是筆冢主人最根本的用意——非七侯之一,就沒資格來取七侯之筆。

    如今的世上,六侯渺茫無蹤,隻有青蓮筆已經現世……” 羅中夏臉色“唰”地一片蒼白:“即是說,你們騙我來退筆冢,根本目的就是讓青蓮與天台白雲彼此應和相制,你好收筆?” “然,天下唯有青蓮筆才能破開這個局。

    ” 韋勢然指了指半空,用行動回答了羅中夏的疑問。

    一隻斑駁的紫檀筆筒“嗖”的一聲從他袖中飛出,悄然靠近仍與青蓮糾纏的白鵝。

    這個筆筒是用一截枯樹根莖制成,镂節錯空,蒼虬根須交織在一起,拼湊出無數個“之”字紋路,可稱得上是一件渾然天成且獨具匠心的名器。

     相傳王羲之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蘭亭集序》,而《蘭亭集序》中最得意的,是那二十一個體态迥異、各具風骨的“之”字。

    王羲之當時興緻極高,天才發揮得淋漓盡緻,等到後來他再想重現,已是力不能及。

     所以要收天台白雲筆,用這一個紫檀“之”字筆筒,再恰當不過。

    韋勢然顯然是早有準備。

     “原本我計劃是把羅小友誘到退筆冢前,然後自己動手。

    不過既然有諸葛家的幾位主動配合,我也就樂得旁觀了。

    那位帶着如椽筆的小姐真是知心人,毀冢毀得真是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