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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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近拍立得相機,按下了快門。

    在坑的深處腐化殆盡的她,瞬間浮現在閃光燈劃破的黑暗中。

    相機發出聲音,吐出了照片。

     “隻要看了這張照片,我就會想起自己的罪行。

    就算我想逃避現實,也會被迫正視自己的所作所為……我不再逃離贖罪的命運……” 顫抖的聲音中,我下定了決心。

    我帶着照片離開了小屋。

     “去找警察吧……然後讓他們看這張照片,告訴他們我殺了她……” 我把手電筒放回後車廂,坐進車裡,将開始浮現畫面的拍立得照片放到副駕駛座上,發動了車子。

     我在黑暗中奔馳,踩到底的油門下方傳來引擎的震動。

    穿過雜樹林之後是整片連綿的荒地,車燈下,唯有路面的白線浮現在眼前,而黑色柏油路的周圍則是更深沉的黑暗。

     副駕駛座上的照片此刻正漸漸浮現腐爛了的她的模樣。

    我沒開車内燈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藉着儀表闆等等發出的光線,多少能得知照片的狀況。

     “我去自首,我去找警察,向他們認罪。

    我不會逃走,我不能逃走,她是我殺的。

    那是不該發生的事情,但,事實上發生了,的的确确發生了。

    我不想承認,那不是我幹的,因為我愛她啊。

    但是,我的确殺了她……” 像要說服自己似的,我重複着這些話語。

     可是,我很清楚,我很清楚接下來的發展。

    雖然嘴裡念着那些台詞,但我很清楚自己不會去找警察的。

    不,不是不去,而是不敢去。

    其實我很想承認一切,以求爽快,可是,我很清楚自己的決心到最後都會消失無蹤。

     這是每一天、每一個夜晚都會重演一遍的事。

    不隻今天,這是每天結束之際反複上演的獨角戲。

    當太陽開始西沉時,我就會坐在車内,撿起被捏成一團的她的照片,展開對自己産生懷疑的戲碼。

    接着我前往加油站,與協助演出的加油站老闆對話。

    我幾乎每天都在同樣的時間出現,說着同樣的台詞。

    我将假裝自己發現小屋,看見她的屍體,想起自己幹下的事。

     然後,我下定決心去找警察……這部分雖然是演戲,但也是我的真心期望。

     但我就是辦不到。

    如果我的決心沒有半途而廢,現在早已成為階下囚,過着内心平靜的日子了吧…… 車子經過前來小屋途中曾去過的加油站前。

    加油站已經打烊了,站内一片漆黑,再往前開一會兒,就會出現某個路标牌。

    我的決心總是在看到那個路标牌的瞬間崩潰,消失無蹤。

    我知道,因為這是每一天、每一個夜晚都會重複的事情。

     “前方兩百米左轉·動物園” 光線中的路标牌上應該寫了這樣的内容,而那行字下方标示的三個英文字母,将會深深烙在開車的我的眼裡。

     ZOO 看到那三個字母的瞬間,我的腦内将浮現她的種種。

    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去動物園、拍照、初次相遇、我向她坦白自己在孤兒院長大的事、平常不太笑的她初次露出笑容……那些事情将一下子浮上我的大腦皮層。

    當路标牌在黑暗中浮現而我的車駛過路标牌旁的瞬間,她将會坐在我身旁的副駕駛座上。

    現實中她并沒有真的坐在那裡,但那張屍體的照片将會化成她的模樣,轉頭望着我,輕輕伸手撫摸我的頭發。

    最後總是如此。

     然後我又會再次半途而廢吧。

    我辦不到。

    我怎麼可能殺了她……我一定會這麼想吧。

    然後再稍微往前開一點,我就會在路中間停下來,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等我車開回公寓,便會将副駕駛座上的照片丢進信箱,祈禱着明天的自己能夠因為看到照片而下定決心,或是祈禱那增長了十二分一秒的影像能帶給我徹底的覺悟。

    我會将她死前親手揉成一團的照片和加油站的收據放在車内的固定位置,為明天傍晚的演出做好準備。

    這就是我每天重複上演戲碼的落幕。

     就是這麼回事。

    結果,什麼都沒改變。

    一天過去了,我仍舊無法承認自己殺了她。

    毫無變化,就和那間動物園的獸欄裡反複繞圈走個不停的醜陋猴子一樣,總是重複着相同的每一天。

    一到早上,我就會發現信箱裡的照片,然後呆立原地。

    雖然很遺憾,但事情一定會變成這樣。

     車子在黑暗中前進,這是我每天晚上都得走上一遭的道路。

    我已經在這條路上奔走了幾個月?還得走上幾個月呢?馬上就看得到路标牌了,那個将我和她的回憶緊緊釘在我身上的路标牌。

    我緊握方向盤,等待那逐漸來臨的瞬間。

     “是我……殺了她……我……把她……” 我喃喃念着,想要堅定自己的決心,然而心中也同時存有“反正終究會徒勞無功”的念頭。

    即使如此,我内心某處仍持續祈禱自己能夠有所突破,像相信有神一樣,我祈禱自己最終能帶着決心駛向字母“ZOO”的前方。

     車燈下,白線無止盡地延伸,幹枯的雜草以高速往車子後方飛逝。

    馬上就到了,路标牌就要出現了,那個總會令我的決心半途而廢的地點。

     我屏住呼吸。

    車子駛過那個地點,宛如時間停止的瞬間降臨。

    黑暗裡,車子仿佛浮在半空中,仿佛停在宇宙裡的那一刹那。

     我讓車子繼續往前滑行了一會兒,然後在馬路正中間停下。

    我沒拔下車鑰匙便走出車外,連煞車都忘了拉起來。

    冷風吹着我滿身的大汗,我回頭望向那片壓倒性的黑暗。

     我想起方才看到擋風玻璃另一端的東西。

    不,不該說看到,因為,我根本沒看到那個。

     我聽過一個傳聞,聽說現在大家都不來這種地方了,全國的動物園和遊樂園将會一間接一間地關門喲。

     她的确曾經在動物園裡這麼說過……的确有過動物園倒閉的傳聞。

     到昨晚都還在的那個“ZOO”看闆,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空虛。

    我什麼都沒看見地駛過了那個地點。

    過去的她的幻影沒有出現。

    她沒坐在副駕駛座上,我就這麼駛過了那條道路。

    我沒想起她的事情,這讓我産生了對她的罪惡感,另一方面我也覺得,她是以不再現身的方式作為對我無言的告發。

     回到駕駛座,我靜靜地禱告着。

    那是對神的禱告還是對被我殺害的她的禱告?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已經不需要演戲了。

    我現在終于能夠去找警察了吧?我終于能坦白自己的罪行了吧?此刻唯有平靜填滿了我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