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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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敏又“喂”一聲,他知道晚江已經安全了。

    “你在幹嗎?”他問。

    還像二十多年前一樣詞彙貧乏。

    她說:“沒幹嗎。

    ”他們倆的對話總是十分初級,二十多年前就那樣。

    百十來個詞彙夠少男少女把一場壯大的感受談得很好。

    他們也如此,一對話就是少男少女。

    洪敏問她吃了早飯沒有。

    她說吃過了。

    他又問早飯吃的什麼。

    她便一一地報告。

    洪敏聲音的持重成熟與他的狹隘詞彙量很不搭調,但對晚江,這就足夠。

    她從“吃過早飯沒有”中聽出牽念、疼愛、寵慣,還有那種異常夫妻的溫暖。

    那種從未離散過的尋常小兩口,昨夜說了一枕頭的話,一早聞到彼此呼吸的小兩口。

    洪敏聽她說完早餐,歎口氣,笑道:“呵,吃得夠全的。

    ” 那聲笑的氣流大起來,帶些沖撞力量,進入了晚江。

    它飛快走在她的血管裡,漸漸擴散到肌膚表層,在她這具肉體上張開溫熱的網。

    浴室是黑色大理石的,頂上有口闊大的天窗。

    陽光從那兒進來,照在晚江身上。

    這是具還算青春的肉體,給太陽一照,全身汗毛細碎地癢癢,活了的水藻似的。

    她說你費九牛二虎之力打電話給我,就問我這些呀?他說,我還能問什麼呀。

    兩人都給這話中的苦楚弄得啞然了。

    過了一會兒,洪敏問:“老人家沒給你氣受吧?”晚江說現在誰也别想氣她,因為她早想開了,誰的氣都不受。

     洪敏總是把瀚夫瑞淡化成“老人家”。

    她知道其實是他口笨。

    他跟九華一樣,是那種語言上低能的人。

    就是把着嘴教,洪敏也不見得能念準那三個音節的洋名字。

    正如九華從來念不準一樣。

    洪敏對兩個音節以上的英文詞彙都盡量躲着。

    為此晚江心疼他,也嫌棄他。

    因為嫌棄,晚江便越加心疼。

     末了,就隻剩了心疼。

     “沒事少打電話。

    弄得他疑神疑鬼,我也緊張得要命。

    不是說好每星期通一個電話嗎?”晚江用洪敏頂熟悉的神情說着。

    他最熟悉她的神情,就是她鬧點小脾氣或身上有些小病痛的樣子。

     “九華說你剪了頭發。

    ”洪敏說。

     “剪頭發怎麼了?又不是動手術,還非要打電話來問?”她知道他從這話裡聽出她實際上甘願冒險;什麼樣的險她都肯冒,隻要能聽聽他喘氣、笑、老生常談的幾句話。

    洪敏問是不是“老人家”要她剪頭發的。

    晚江撒謊說,頭發開岔太多,也落得厲害。

    其實瀚夫瑞說了幾年,晚江的年歲留直長發不相宜。

    洪敏說,算了吧,肯定他不讓你留長發。

     “噢,你千辛萬苦找個老女人,把電話打進來,就為了跟我說頭發呀?” 洪敏從不遵守約定,能抓得到個女人幫他,他就蒙混過瀚夫瑞的崗哨,打電話跟晚江講兩句無關緊要的話。

    他在一個華人開的夜總會教交誼舞,有一幫六十來歲的女人,這頭接電話的一旦不是晚江,她們就裝成晚江的客戶,預定家宴或酒會。

    有時她們跟瀚夫瑞胡纏好一陣,甜言蜜語誇劉先生何來此福氣,娶到一個心靈手巧、年輕貌美的劉太太。

    瀚夫瑞這麼久也未發現洪敏就躲在這些老女人後面,多次潛入他的宅子,摸進他的卧室,和他的愛妻通上了私房話。

     講的從來是平淡如水的話,聽進去的卻十分私房。

    私房得僅有他們自己才懂,僅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它的妙。

     像二十多年前,他們第一個吻和觸摸。

    那是難以啟齒,不可言傳的妙。

    晚江和洪敏結婚時,在許多人眼裡讀出同一句話:糟賤了、糟賤了。

    歌舞團的宿舍是幢五層樓,那年八月,五樓上出現了一幅美麗絕倫的窗簾,淺紅淺藍淺黃,水一樣流動的三色條紋,使人看上去便想,用這樣的細紗綢做窗簾,真做得出來。

    在那個年代,它是一份膽量和一份超群,剩下的就是無恥──把很深閨、很私房的東西昭彰出來。

    于是便有人問:五樓那是誰家?回答的人說:這你都不知道?徐晚江住那兒啊。

    若問的這位也曾在舞台下的黑暗中對徐晚江有過一些心意,浪漫的或下流的,這時就會說:哦,她呀。

    那個時間整個兵部機關轉業,脫了軍裝的男人們都認為當兵很虧本,從來沒把男人做舒坦。

    于是在他們說“哦,她呀”的時候,臉上便有了些低級趣味:早知道她不那麼貴重,也該有我一份的。

    人們想,娶徐晚江原來很省事,洪敏從三樓男生宿舍上到五樓,跟晚江同屋的兩個女友好好商量了一下,就把那間女宿舍用被單隔出洞房來了。

    兩個女友找不出新婚小兩口任何茬子:被單那一面,他們的鋪闆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