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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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瀚夫瑞還有什麼晚年可安度? 女教師說:“你不是食言,存心和我尋開心,;你就是不懂我的話,是吧?”她等了好一會兒,九華沒反應。

    她一字一句,找着他的臉,确保她仔細捏塑好的每個字都不吐成一團團空氣:“你、不、是、跟、我、存、心、搗蛋,對吧?” 九華看着她,點點頭。

     “不懂不要點頭。

    ”瀚夫瑞劈頭來一句。

     九華把臉轉向繼父,那兩片淺茶色眼鏡寒光閃閃。

    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使勁朝兩片寒光點頭。

     瀚夫瑞調轉開臉去,吃力地合攏嘴。

    他兩個手握了拳,擱在沙發扶手上。

    每隔幾秒鐘,拳頭自己掙紮一下。

    他的克制力和紳士風度在約束拳頭,不然他吃不準它們會幹出什麼來。

     女教師一直笑眯眯的,談到對九華就學的一些建議。

    她認為他該先去成人學校學兩年英文。

    她不斷停下,向九華徵求意見似的笑笑。

    九華沒别的反應,就是誠懇點頭。

     “頭不要亂點。

    ”瀚夫瑞說。

     女教師不懂中文,瀚夫瑞這句吼聽上去很危險。

    她起身告辭,兩手撣平裙子上的皺褶。

     瀚夫瑞和晚江押着九華,給女教師送行,一直送到巴士車站。

    三個人一聲不響地回到家,九華進了大門就鑽入客廳側面的洗手間。

     晚江饒舌起來,說女教師的穿着夠樸素的;聽說教書不掙錢,有些學校的家長得輪流值日教課,等于打義工。

    十分鐘過去,她心裡明白,無論怎樣給瀚夫瑞打岔,九華也休想一躲了事。

    九華想用自己安份守己的勞動,悄悄從這個家換取一份清靜的寄宿日子。

    他想躲藏起來,暗度到成年。

    哪怕是勞苦的、貧賤的成年,哪怕是不值當期盼的、像他父親一樣孤單而慘淡的成年。

     二十分鐘了,洗手間的門仍緊閉着。

    又是十分鐘,裡面傳出水流在大理石洗臉池中飛濺的聲響。

    那是開到了極限的水流。

    晚江走過去,敲敲門,小聲叫着:“九華、九華……”九華“嗯”了一聲,水龍頭仍在發山洪。

    晚江放大音量:“怎麼回事?給我開門。

    ” 門打開的瞬間,晚江看見水池上方的大鏡子裡,九華屍首般的臉,輪廓一層灰白影子,眼神完全渙散了。

    他佝着身,右手放在粗猛的水注裡沖着,她問他究竟怎麼了。

    他說誰也不必管他。

    這時晚江看見地上的血滴。

    她上去扳他,他右手卻死抓住水池邊沿,始終給她一個脊梁。

     晚江瘋了一樣用力。

    掐着九華的臂膀。

    他終于轉過身。

    晚江眼前一黑:九華始終伸在水柱裡的食指被斜下去一塊,連皮帶肉帶指甲,斜斜地截去了。

    截去的部份,早已被粗大湍急的水沖走,沉入了下水道。

    血剛湧出就被水沖走,因而場面倒并不怎麼血淋淋。

    晚江冰涼地站着,看着那創口的剖面,從皮到肉到骨,層層次次,一清二楚。

     她第一個動作是一腳踹上門,手伸到背後,上了鎖。

    絕不放任何人進來。

     然後她拉開帶鏡子的櫥門,取出一個急救包。

    在這個安全舒适的大宅子裡,每個洗手間、浴室都備有繃帶、碘酒、救心丸。

    晚江捏住那殘缺的食指,将一大瓶碘酒往上澆。

    然後是止血粉、消炎粉。

    等繃帶打完,晚江瞥見鏡中的自己跟九華一樣,灰白的五官,嘴冰冷地半啟開。

     她叫九華躺下,把右手食指舉起來。

    她扯下兩塊浴巾,鋪在大理石地面上,再把九華抱在懷裡,一點一點把他在浴巾上擱平,擺舒服,像她剛從腹中娩出他似的。

    她幫着他把小臂豎起來。

    白繃帶已沒一處白淨。

    若幹條血柱在九華手掌、手背上奔流。

     晚江盤腿坐在地上,一隻手扶住九華的傷手,另一隻手輕輕捂住他的眼睛。

    她不要他看見這流得沒完沒了的血。

    九華果真安靜下來,呼吸深而長了。

     她看見窗玻璃碎了,紗窗被拆了下來。

    開這扇窗要許多竅門,九華一時摸不清,隻能毀了它。

    他顯然用一塊毛巾蒙住玻璃,再用馬桶刷子的柄去捅它。

     這時瀚夫瑞叩着廁所的門。

     “你們在幹什麼?。

    ” 母與子什麼都聽不見。

     “出什麼事了?。

    ” 母親說:“沒事。

    你不用管。

    ” “到底出什麼事了?。

    ……真見鬼。

    ”瀚夫瑞的叩門聲重起來。

    是用他手的最尖利部位敲的,聽上去都生疼:“哈羅。

    ……哈羅!” 晚江想,愛“哈羅”就“哈羅”去吧。

    随你便;急瘋就急瘋,發心髒病就發心髒病。

    她看一注一注的血緩下了流速。

    九華的小臂,爬滿紅色的條紋,漸漸的,紅色鏽住了。

    她用浴巾的一角蘸着唾沫,拭去一條血迹,再拭去一條。

    她放不下九華,去開水龍頭。

    她也站不起來,開不動水龍頭。

    她就用唾沫沾濕浴巾,去抹淨那些血迹。

    她一寸也不願離開九華。

    為他的不聰慧,為他對自己不聰慧的認賬,她也不能不護着他。

    九華從六七歲就認了命;他命定是不成大器,受治于人的材料。

    他有的就是一身力氣,一腔誠懇,他的信念是世界也缺不了不學無術的人。

    他堅信不學無術的人占多數,憑賣苦力,憑多幹少掙,總能好好活下去。

     空氣還是血腥的,混在碘酒裡,刺鼻刺嗓子眼。

    劇痛嗅上去就是這個氣味;痛到命根的劇痛,原來聞上去就這樣,晚江慢慢地想。

    随瀚夫瑞去軟硬兼施,去斯斯文文詛咒吧。

    晚江說:“求求你瀚夫瑞,别管我們。

    ” 九華在十七歲的那個夏天辍了學,結束了豪華的寄居,用所有的儲蓄買了一輛二手貨卡車,開始獨立門戶。

    他僞造了身份,塗改了年齡。

    他在那個夏天長高了兩公分,不刮臉的日子,他看上去就像他自己巴望的那樣老氣橫秋。

    九華的離别響動很小,他怕誰又心血來潮弄個什麼告别晚宴。

    他深信路易麻木至此,幹得出這種把所有人難受死的事。

    因此九華深深得罪了瀚夫瑞,九華成了瀚夫瑞的一個慘敗。

    瀚夫瑞傷心地想:我哪一點對不住他呢?我把他當自己親兒子來教啊。

    還要我怎樣呢?!” 他就這樣痛問晚江:“還要我怎樣呢?!” 晚江點點頭,伸手撫摸一下他的面頰,撇撇嘴,在道義上支持他一把。

    她心裡想:是啊,做個繼父,他做得夠到位了。

     瀚夫瑞要進一步證實,正是九華在六親不認。

    他說:“我又不是頭一次做繼父,做不來;看看蘇,六歲跟着她母親嫁過來。

    你去問問她,我可委屈過她?蘇夠廢料了吧?我不是一直收養着她?再看看仁仁……” 晚江勸他想開些,九華出去單過自在,就讓他單過去。

    瀚夫瑞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