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與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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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鳥。

     這鴿子盡管重獲自由,并沒有飛遠,而是蹲在雨槽裡,發出嗚咽的蠢叫。

    珍妮意識到蓋普不可能從逃生梯夠到雨水槽,她戰栗着想,他是一隻手拿着球杆扒着常春藤爬上了樓頂。

    她緊緊抓着他那條腿,他光着的溫暖的小腿因為流血有點兒黏糊糊的,但他還沒被生鏽的雨槽割得太嚴重。

    她想着,打一針破傷風就行了,血已經幹得差不多了,應該不需要縫針,盡管在黑暗中她看不清傷勢。

    她努力思考怎麼才能把他弄下來。

    樓下的連翹樹叢在底樓窗戶發出的燈光中眨着眼,從四樓的高度看來,那黃色的花朵(在她看來)好像煤氣的小火苗。

     “媽媽?”蓋普說。

     “在這裡,”她小聲說,“我抓着你呢。

    ” “别放手。

    ”他說。

     “好。

    ”她對他說。

    仿佛被她的聲音驚動了似的,雨槽又裂開了一點兒。

     “媽媽!”蓋普說。

     “沒事。

    ”珍妮說。

    她在想最好的辦法是不是很快拉他下來,用力些拉,她希望可以把他從腐爛的雨槽裡直接拉出來。

    但是整根雨槽可能剝離房頂,然後怎麼辦?她想到。

    她看見他倆被力道掃下逃生梯跌落下去的情景。

    但她也明白沒人會真的爬上雨水槽把孩子拉出來,再從屋頂邊緣把他放下讓她接住。

    雨水槽連五歲的孩子都險些支撐不住,更加無法容下一個成年人站上去。

    珍妮知道她得抓着蓋普的一條腿不能放手,盡量拖延時間讓别人想辦法。

     是新來的護士格林小姐在樓下看見他們,然後跑進樓去叫教導主任鮑吉爾的。

    格林護士想到的是綁在教導主任黑色車上的探照燈(每晚,黑車都會在校園巡邏搜尋過了熄燈時間還在外遊蕩的男生)。

    盡管底樓的校職工多有怨言,鮑吉爾的車還是會開上人行道開過軟草坪,他把探照燈照向樓邊幽深的樹叢,讓找不到室内去處藏來躲去的人或情人們不能安心地在校園裡待着。

     格林護士還去叫了佩爾醫生,因為在危急時刻她總是先想到應該管事的人。

    她并沒有想到報火警,珍妮倒是起過這個念頭,但她怕會耗時太久,水管會在他們到達之前完全破裂,更糟的是,她想象他們會要求她讓他們來處理,而且叫她放開蓋普的腿。

     珍妮擡頭看到蓋普濕透了的小球鞋在鮑吉爾主任的探照燈突然射來的詭異光亮中懸空蕩着,吓了一跳。

    探照燈的光打擾了鴿子,讓它們困擾,它們對晨光的感受性也許不是最強的,但現在它們似乎蠢蠢欲動在雨水槽裡計劃要有所行動,它們的叫聲和爪子的抓撓聲更加瘋狂。

     樓下的草坪上,穿着白色病号服的男孩兒們繞着鮑吉爾主任的車跑着,他們因為這特别的體驗而鬧騰着,或者也由于鮑吉爾命令他們跑來跑去拿這取那。

    鮑吉爾管所有男生叫“男人們”,比如他叫道:“男人們,讓我們在防火梯下面墊一排床墊,兩倍速度!”鮑吉爾在升任教導主任之前在史第林學校教了20年德語,他的命令聽來好像快速吐出一串德語動詞變位。

     “男人們”壘起床墊,從逃生梯的鐵架間窺看探照燈光中珍妮驚人的白制服。

    一個男生面朝樓房站着臉紅,他就站在防火逃生梯正下方看着上面珍妮的裙子和她被照亮的雙腿,一定是看得入了迷,因為他似乎渾然忘記情況緊急,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施瓦茨!”鮑吉爾主任對他吼,但他的名字其實是華納,所以并沒有回答。

    鮑吉爾教導主任不得不猛推他讓他不要再盯着看了。

    “再拿些床墊來,施密特!”鮑吉爾對他說。

     一片水管碎片或葉片掉進了珍妮眼睛裡,她不得不把雙腿張得更開來保持平衡。

    水管整根從屋頂剝離,蓋普先前捉住的那隻鴿子從破裂的水槽末端倉皇飛起。

    珍妮被自己的第一個念頭吓得說不出話來,她以為模糊視線中鴿子的身影是她兒子在往下掉,但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手上還緊抓着蓋普的腿。

    她先是被還裝着蓋普身子的一段沉重水管擊打得蹲下,然後一邊屁股跌坐在了防火梯出口。

    當珍妮意識到母子都平安坐在防火梯出口,她才松開了蓋普的腿。

    珍妮印在他小腿上的細節清楚、形狀幾近完美的指紋過了一個禮拜才消退。

     地面上的人看不清楚剛才發生的這一幕。

    鮑吉爾主任先是看到頭頂上忽然一陣快速的身體移動,他聽到雨水槽剝離大樓的聲音,看到菲爾茲護士跌倒在地。

    他看到三英尺【8】長的雨水槽墜入黑暗之中,但他并沒有看到男孩兒。

    他看到好像鴿子似的東西飛過他的探照燈光線,但他并沒有用探照燈追射過去,強光刺激到鴿子的雙眼,它随即迷失在黑暗之中。

    鴿子撞到防火逃生梯的鐵邊,折斷了脖子。

    它的翅膀裹住自己,盤旋直墜,好像一隻癟了的橄榄球,剛好要跌在鮑吉爾主任為應付墜樓準備的一排床墊之外。

    鮑吉爾看見跌下的鳥,誤以為是小孩兒的身體在快速下墜。

     教導主任鮑吉爾基本上是個勇敢堅毅的人,他的四個孩子都在嚴厲管教下成長。

    他之所以對校紀監管如此盡心,倒不是因為不想讓人快活,而是源于他的信念,他相信任何校園事故都不應該發生,隻要有勇有謀地管理,事故都是可以避免的。

    因此鮑吉爾相信自己可以接住掉落的孩子,因為他終日焦慮的心,早已讓他準備好應對這種在夜幕下接住一個快速墜落的人體的情況了。

    教導主任留着短發身體強壯,身材比例很奇怪地類似比特鬥牛犬,他也和這種狗一樣長着對小眼,老是腫着,布滿血絲,眼睛眯縫着像豬眼。

    鮑吉爾主任也和鬥牛犬一樣擅長伸出前肢撲救和前弓步,這也就是他現在所做的,他兩條胳膊猛地向前伸出,豬一樣的眼睛一刻不離正在墜落的鴿子,“小子,有我接着你!”鮑吉爾喊道,吓了穿着病号服的男孩兒們一跳,他們對眼前這一幕毫無準備。

     鮑吉爾主任一邊跑着一邊縱身一躍去接鳥,鳥以連他也沒有完全預料到的力量摔在他懷裡。

    鴿子的重力讓教導主任背朝下滾翻在地,他感到胸中氣短,躺着直喘。

    他手臂裡還抱着那隻摔扁了的鴿子,它的喙戳着鮑吉爾長着短硬胡茬兒的下巴。

    有一個在四樓被吓傻了的男生手裡的手電筒向下一歪直接照在教導主任身上。

    鮑吉爾看到自己胸前抱着隻鴿子,便把這死鳥扔過目瞪口呆的男生頭頂丢進了停車場裡。

     校醫院的收診室裡亂作一團,佩爾醫生已經到了,正在處理小蓋普的傷腿,皮外傷,傷口不深但是潰爛了,需要清理傷口,不過不需要縫針。

    格林護士給男孩兒打了一針破傷風,佩爾醫生從珍妮眼睛裡取出一塊小小的生鏽物,珍妮因為接住蓋普和那段雨槽拉傷了背,别無大礙。

    收診室的氣氛輕松愉快,大家開着玩笑,除了蓋普和珍妮目光交彙的時候,盡管在大家眼裡蓋普算是英勇活命,但他一定在擔心不知道珍妮私底下會怎麼教訓他。

     鮑吉爾主任成了史第林學校裡僅有的幾個對珍妮友善的人之一。

    他把珍妮叫到一邊兒對她說,如果需要,他願意來當黑臉教訓孩子,要是他的責備更能讓蓋普聽進去的話。

    珍妮很感激他,他們合計好要給男孩兒一點兒教訓。

    于是鮑吉爾拍掉胸前的羽毛,把從緊繃的馬甲下面如奶油内陷般漏出來的襯衫塞好。

    他很突兀地叫收診室裡聊個不停的所有人行個方便,讓他和小蓋普單獨談談。

    大家都住了嘴,蓋普想跟着珍妮離開,她說:“不。

    教導主任有話和你說。

    ”然後房間裡隻剩下了他們倆。

    蓋普不知道教導主任是什麼。

     “你母親對你管教嚴格,對吧,孩子?”鮑吉爾問道。

    蓋普不理解這個詞語,但他點點頭。

    “照我看來她管得很好。

    ”鮑吉爾教導主任說,“她應該有個她可以信任的孩子。

    你知道什麼是信任嗎?” “不知道。

    ”蓋普說。

     “意思是:她相信,你答應了在哪兒待着,就在哪兒待着。

    她相信,你永遠不會做你不應該做的事。

    這就是信任,孩子,”鮑吉爾說,“你覺得你媽媽可以信任你嗎?” “可以。

    ”蓋普說。

     “你喜歡住在這裡嗎?”鮑吉爾問他。

    他很清楚這孩子愛這裡,珍妮建議他對蓋普提到這一點。

     “喜歡。

    ”蓋普說。

     “你聽到其他男孩兒們是怎麼叫我的?”教導主任問。

     “瘋狗?”蓋普問。

    他聽到過校醫院的男孩兒叫某人“瘋狗”,而且他覺得鮑吉爾教導主任長得像一條瘋狗。

    但是教導主任很驚訝,他聽過很多自己的外号,倒是從來沒聽過這個。

     “我是說男孩兒們叫我老師。

    ”鮑吉爾說,謝天謝地蓋普是個敏感的孩子,他感覺到教導主任聲音裡受傷的語氣。

     “是的,老師。

    ”蓋普說。

     “你真的喜歡住在這裡?”教導主任再問。

     “喜歡,老師。

    ”蓋普說。

     “那麼,如果你再爬到防火梯上,或再靠近屋頂,”鮑吉爾說,“就不允許你住在這兒了。

    你明白嗎?” “是,老師。

    ”蓋普說。

     “那麼當個你媽媽的好孩子,”鮑吉爾對他說,“不然你就要被送去又奇怪又遙遠的地方。

    ” 蓋普感到黑暗籠罩住自己,和他躺在雨水槽裡時感受到的黑暗和遙遠很像,離四樓之下安全的世界很遠。

    他哭了起來,但鮑吉爾用粗短的拇指和威嚴的食指撐着下巴,搖了搖男孩兒的頭。

    “永遠不要讓你母親失望,孩子。

    ”鮑吉爾對他說,“如果你讓她失望了,那麼你一生都會像現在這樣難過。

    ” “可憐的鮑吉爾心懷好意,”蓋普寫道,“我一生真的都很難過,我也真的讓我母親失望了。

    但鮑吉爾對真實世界的感覺,就和其他人對這個世界真相的感覺一樣可疑。

    ” 蓋普指的是可憐的鮑吉爾晚年堅信的幻覺:他相信他接住的是從輔樓樓頂跌下的蓋普,而不是一隻鴿子。

    毫無疑問,在他的風燭殘年,對于好心的鮑吉爾而言,接住鳥的瞬間跟接住蓋普一樣意義重大。

     鮑吉爾教導主任對真相的感覺時常扭曲。

    離開校醫院的時候,這位教導主任發現他車上的探照燈被人拿走了。

    他怒氣沖沖地闖進每間病房,連傳染病人都沒放過。

    “這盞燈總有一天會照到拿走它的那個人身上!”鮑吉爾宣稱,但是沒人站出來承認。

    珍妮肯定是梅克勒拿的,但她沒有證據。

    鮑吉爾教導主任開着沒了探照燈的車回了家。

    兩天之後他感染上某個病人的流感,到校醫院看門診。

    珍妮特别同情他。

     四天之後鮑吉爾才有機會查看他車内的雜物箱。

    這天吸着鼻涕的教導主任夜巡校園,車上裝着新的探照燈,被一個新來的校警叫停。

     “天哪,我可是教導主任。

    ”鮑吉爾告訴這個發抖的年輕警衛。

     “先生,我不是太清楚,”巡警說,“他們告訴我不要讓任何人開上人行道。

    ” “他們應該告訴過你不要和鮑吉爾教導主任糾纏。

    ”鮑吉爾說。

     “他們也和我說了,先生,”巡警說,“但我不知道你就是鮑吉爾教導主任。

    ” “這樣啊,”教導主任說,他暗暗為年輕巡警開不得玩笑的恪盡職守開心,“我可以證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