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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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我,沉默地伫立在父親簡陋而寒酸的墓墩前。傾盆大雨抽打着濕漉漉的黑色土地,每一滴都将更多的泥沙沖入地上暗濁的水窪中。

    墳頭上豎立着一個花楸木制的粗糙十字架,驕傲地背對着翻湧的烏雲,與惡劣的天氣抗衡着。時間雖是下午,天色看起來卻像夜幕提前降臨一般。一道閃電劃破天空,地上短暫地映出了幾道陰影,随之而來的便是轟隆的雷聲。

    我緊緊抓着母親的手,強忍的淚水還是混着雨水滑落了臉龐。我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鹹澀的眼淚刺激着味蕾,喚起了從前難忘的記憶。

    在靠近康斯坦察的黑海邊,春天的風卷着潮水撲向海灘,在岸邊激起浪花和泡沫,鹹鹹的水霧彌漫在空氣之中。隔着将近兩年的時光,那些記憶卻鮮活得像在昨日。那是1942年的春年,我剛滿十歲。爸爸帶我到海邊度假,要讓他的“小護士”從那場疾病中完全康複。而事實上,那時我的病早已經痊愈了。

    “爸爸,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我呼吸般地低語,“永遠。”

    母親向我瞅了一眼:“安卡?”

    “沒什麼,媽媽。我隻是自言自語。但我們該回去了,尼古拉已經累了,你肯定也是。”

    回答或者回應我的這些話都沒有意義。語言是種累贅,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一陣響雷蓋過了媽媽的聲音,我沒有聽見她說了什麼。“風暴在減弱了,”當我們轉過一處拐角,踏上離家不遠的大路時,我說道。

    “是在減弱,安卡,”母親答道,“這樣你和尼古拉就能睡得安穩些了。就算沒有大自然的喧嚣,夜裡的噪聲也已經夠多了。”

    我笑了笑,表示認同。在過去的幾周裡我幾乎沒睡過一晚安穩覺,遠處經過的卡車和坦克發出的隆隆聲使我難以入眠。

    在我們身後,一輛車子顫動的引擎在夜幕下排放着看不見的廢氣。我們低着頭,目光掃視着經過的卡車。車上那些人的制服在晦暗的暮色裡看不真切。但這本就無關緊要。爸爸說過,蓋世太保和鐵衛團都是一樣的,不論他們的國籍是什麼,也不論他們打着什麼名号。

    直到卡車消失在黑暗中,我們才重新呼吸順暢。

    雨開始變小了,當我們到家時,已經變成了毛毛細雨。但潮濕的頭發和衣服的氣味仍然一下子充滿了我們小屋的每個角落。

    尼古拉被輕放在一塊破舊的小地毯上,他已經睡着了。我用一條幹帕子輕輕地擦拭他的頭發,媽媽則拿來一條薄床單蓋在他的身上。幸運的是媽媽那件外套抵擋住了風暴和大雨,所以尼古拉的衣服還是幹的。我将鞋子從他的小腳上脫下來,盡可能讓他躺得舒服些。我伸手扶摸他紅紅的小臉蛋,唇邊浮起了淺淺的笑意,因為我知道,至少,他還睡在安穩的夢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