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歐洲上空的光芒與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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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老殖民地已經管顧不過來了,差一點兒就因為摩洛哥而大動幹戈;意大利想要昔蘭尼加3;奧地利兼并了波斯尼亞;塞爾維亞和保加利亞又把矛頭指向了土耳其;德國暫時還沒有份兒,但是已經躍躍欲試,随時準備露出尖牙利爪。

    歐洲各國都血脈贲張。

    從前那種富有成果的内部團結理念,現在都在各處同時發展成擴張的貪婪,好像受到了細菌的傳染一樣。

    賺得缽滿盆滿的法國工業界開始向同樣滿身油水的德國工業界發難,因為兩家企業,德國的克虜伯公司(Krupp)和法國的施奈德——勒克勒佐公司(Schneider-Creusot)都要推銷更多的大炮;漢堡的船運公司帶來高額紅利,與南安普敦針鋒相對;匈牙利的農民對付塞爾維亞的農民;一家大公司對付另一家大公司。

    宏觀經濟上的蓬勃發展讓大家日子都好過,人們折騰來折騰去,想要獲取更多,更多。

    如果我們今天心平氣和地思考并來追問自己,為什麼1914年會陷入戰争,人們找不到任何一個出于理性考慮的理由,也沒有什麼直接的起因。

    那次戰争不是為了某個理念,也不是為了争奪邊境上的小地塊。

    我今天隻能用“力量過剩”來解釋那次戰争,也就是說,内在發展動力所導緻的悲劇性後果。

    這種内在的發展動力是四十年和平累積起來的結果,現在要以暴力的形式釋放出去。

    每個國家突然都有了自己很強大的感覺,但是忘記了别的國家也有同樣的感覺;每個國家都想要得更多,要從别人的手裡拿過來。

    最糟糕的是,欺騙我們的恰恰是我們最熱愛的那種感覺:大家都抱着的樂觀想法。

    每個國家都相信,他們能在最後一分鐘将其他國家吓退。

    于是,外交官們玩起了彼此恫吓的遊戲。

    四次、五次,在阿加迪爾4、在巴爾幹戰争、在阿爾巴尼亞,都是同樣的把戲。

    不過,大協作變得愈來愈緊密,愈來愈軍事化,德國在和平時期實行了戰争稅,法國延長了兵役時間。

    多餘的力量最終必然要釋放出來,而巴爾幹的風向标表明,戰争的烏雲正在向歐洲的方向移動。

     當時還沒有出現惶恐,但還是有一種像炭火一樣不息止的不安籠罩着我們。

    每次巴爾幹上有槍聲響起,我們都會感覺到輕度的不快。

    難道戰争真的要降臨在我們身上嗎?可是我們并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那是在争奪什麼。

    慢慢地——太慢了,太遲疑了,我們今天才知道!——反對戰争的力量在聚集。

    那是社會主義黨,有幾百萬人在他們的章程中拒絕戰争;有置于教皇領導之下的強大的天主教群體;若幹有國際性業務的大公司;有為數不多幾個有明見的政治家站出來反對那些背後的戰争推手。

    我們這些作家也站在反對戰争的行列當中,但是一如既往地是孤立的單槍匹馬,既沒有結成聯合體,也不夠堅決。

    大多數知識分子的态度,可惜是那種無所謂的被動樣子。

    由于我們那個時代的樂觀主義,戰争造成的問題及其全部道義上的後果還沒能進入我們的内心深處:在當時那些著名人士的文字中,找不到任何從根本上對這一問題做出讨論或者大聲提出警告的文字。

    我們以為做到這樣就足夠了呢:我們在思想上考慮到整個歐洲範圍;在國際範圍内建立兄弟般的關系;在自己的領域(這個領域對時局隻能有間接影響)裡,我們把超越語言和國家的和平溝通及精神結盟當作理想。

    恰好是新一代,他們最強烈地主張這種歐洲理念。

    在巴黎,我看到聚集在我的朋友巴紮爾熱特周圍的一群年輕人,與上一代正好相反,他們拒絕任何狹隘的民族主義和侵略性的帝國主義。

    儒勒·羅曼(他後來在戰争期間創作了獻給歐洲的偉大詩篇)、喬治·杜阿梅爾、夏爾·維爾德拉克、杜爾丹、勒内·阿科斯(ReneArcos)、讓·裡夏爾·布洛克等人先是一起組織“修道院”(Abbaye)文化中心,然後是“争取自由”(Effortlibre)文學社。

    他們是充滿激情的戰鬥先驅,為将要來臨的一體化的歐洲而戰鬥;他們毫不動搖地憎惡那些在戰争的苗頭中已經顯現的軍國主義。

    像他們這樣一群勇敢,有出色的天才,道義上堅定不移的年輕人,在從前的法國很少見。

    在德國,當阿爾薩斯人的命運被置于兩個國家之間時,是弗朗茨·韋爾弗爾(FranzWerfel)和他的“世界朋友”,用最有力的抒情詩來表達世界博愛思想的勒内·席克勒(ReneSchickele),充滿激情地投身相互間的理解當中;意大利的博爾傑塞(G.A.Borgese)向我們發出了同志般的緻意;從斯堪的納維亞和斯拉夫國家也不斷有人給我們打氣。

    “來我們這裡吧!”一位偉大的俄國作家在給我的信中寫道:“讓那些想讓我們陷入戰争的泛斯拉夫主義份子看看,你們奧地利人不想要戰争。

    ”啊,我們都熱愛這個用它的羽翼托着我們騰飛的時代,我們熱愛歐洲!我們都太不加疑慮地相信理性,相信理性會在最後一刻阻止那荒誕的笑話。

    這也是我們唯一的過錯。

    誠然,我們沒有帶着足夠的懷疑去觀察那些兇兆。

    可是,作為年輕人的真正意義,難道不就在于要去相信世界,而摒棄對世界不信任嗎?我們相信饒勒斯5,相信社會主義者的國際組織;我們相信,鐵路人在自己的同志像屠宰場動物一樣被火車運往前線之前,就會将鐵軌炸掉;我們以為,婦女們會拒絕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交給吃人的魔鬼。

    我們堅信,在最後的關鍵瞬間,歐洲的精神和道德力量會宣告自己的勝利。

    我們那共同擁有的理想主義,在進步中形成的樂觀主義,使得我們沒有看到,也沒有重視那共同的危險。

     況且,我們缺少一位組織者,一位能把在我們身上潛藏的力量有目标地集中到一起的人。

    在我們當中隻有一位警示者,唯一具有前瞻性的有識之士。

    然而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個人生活在我們當中,我們卻根本不知道他,不知道這位命運要讓他率領我們前行的人。

    對我來說,能夠在最後的一刻還發現他,那是有決定性意義的幸運情況之一。

    要發現他很困難,因為他住在巴黎,卻不在那“喧嚣之地”。

    如果有人想寫一本紮實的20世紀法國文學史的話,就不能不去注意這個讓人吃驚的現象:當時巴黎報紙上對所有能想到的詩人和作家名人盛贊有加,但是,有三個最重要的人物卻沒有被發現,或者他們的名字被置于錯誤的背景關聯當中。

    從1900年到1904年,我從來沒有看到《費加羅報》和《晨報》上提到作為詩人的保爾·瓦萊裡,馬賽爾·普魯斯特被看成是沙龍裡的小醜,羅曼·羅蘭則被當作知識淵博的音樂學者。

    他們都是在快到了五十歲時,榮譽那第一道羞澀的光芒才找到他們的名字,他們最偉大的作品都是在這個全世界最好奇、精神生活最豐富的城市中,在不為人知的昏暗角落中創作出來的。

     我有幸及時發現羅曼·羅蘭,這純屬巧合。

    一位俄國女雕塑家在佛羅倫薩請我去她那裡喝咖啡,以便給我看她的作品,她也想給我畫一張速畫像。

    我四點鐘準時到達,但是忘了她是一位俄國人,對時間和準點有不同的态度。

    一位老奶奶——我聽說,她曾經是雕塑家母親的奶媽——把我領到了她的工作室,讓我在那裡等候。

    那裡的雜亂無章,達到人想象的極限。

    旁邊有四個小雕像,我在兩分鐘以内把它們看了一遍。

    為了不虛度時間,我伸手去拿一本書或者說幾本散亂地放在那裡的小冊子。

    小冊子的名字是《半月刊》,我記起以前在巴黎聽到過這個名字。

    但是,有誰能一直關注這些小期刊呢?它們在全國到處都有,作為生命短暫的理想主義花朵一度出現,不久便消失。

    我拿在手裡翻看,《黎明》,作者羅曼·羅蘭,開始讀起來,越來越震驚,越來越感興趣。

    這位對德國如此了解的法國人,到底是誰呢?很快我就因為這位俄國女士的不準時而對她滿心感謝了。

    當她終于姗姗來遲時,我的第一個問題便是:“這位羅曼·羅蘭是誰?”她也不太清楚。

    當我将其餘的幾冊都看完了以後(這部作品尚未全部完成),我就意識到:這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