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關燈
那個時代,我從他們倍感訝異的問題當中意識到,那些在我這裡還是不言而喻的現實之事,在他們那裡已然是曆史,是難以置信之事。

    我内心深處的某種隐秘本能會認可他們的看法:在我們的今天,我們的昨天和前天之間,所有的橋梁都折斷了。

    我自己也無法不對此感到吃驚:我們能将如此豐富的内容,如此繁複的多樣性壓縮在那麼有限的人生當中——當然這是極度不順暢,到處布滿威脅的人生——更不用說跟我的祖輩們的生活相比差别有多大。

    我的父親、我的祖父,他們看見過什麼呢?他們每個人的生活都一成不變。

    終其一生,他們自始至終過着同樣的日子,沒有平步青雲,沒有衰落式微,沒有動蕩和危險。

    這種生活中隻有小小的緊張和不易察覺的過渡,時間的波浪以不變的節奏——那是安逸而甯靜的節奏——将他們從搖籃帶往墳墓。

    他們住在同樣的國家、同樣的城市,甚至是在同樣的房子裡。

    外面世界上的一切,都隻發生在報紙上,不會來拍打他們的房門。

    在他們那個年代,某時某地發生的某場戰争要是以今天的戰争規模來衡量的話,隻能算是打了一個小仗。

    況且,打仗都發生在遙遠的邊境地帶,人們也聽不到大炮聲。

    半年以後,它就不複存在了,被遺忘了,成了枯萎的一頁曆史。

    于是,他們往昔的生活又開始原封不動地行進着,而我們的生活中卻一切都不會重來,從前的一切都纖毫不剩,沒有什麼能夠再度歸來。

    我們注定要最大限度地飽嘗各種不幸,曆史原本會有所節制地不将這些事情集中分攤到某個單一的國家、某個單一世紀裡。

    在過去,充其量會有一代人經曆了革命,下一代人經曆了颠覆政權,第三代人遭遇了戰争,第四代人經曆了饑荒,第五代人遭遇了國家經濟的崩潰,而在某些走運的國家裡的某些幸運之人,甚至幾代人連其中的一場變故都未曾經曆過。

    我們這些今天六十歲左右的人,按說還能再活些時日,可是我們還有什麼災難沒有看見過,什麼樣的罪沒有遭過,什麼樣的事情沒有承受?凡是可以想見的人類災難,我們一個都沒有落下,而這災難的長單還遠沒有到盡頭呢。

    在我自己的有生之年,就發生了人類曆史上兩次最大的戰争,而且我甚至是站在不同的立場上經曆這兩場戰争:一次是站在支持德語國家同盟3一方,另外一次是它的對立面。

    在戰前,我享受了最高等級和最高形式的個人自由;在戰後,這種自由的程度降到了幾百年來的最低點。

    我曾經受到高度贊揚,也曾經遭受極度排斥;我曾經有過自由,也有過不自由;我曾經富裕,也曾經貧窮。

    末世景象中那四匹死氣陰森的馬4都曾經闖入我的生活,革命和饑荒,貨币貶值和恐怖,時疫和流亡。

    在我的眼皮底下,一些大規模的群衆意識形态思潮獲得了發展和傳播的機會,它們是意大利的法西斯主義、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俄國的布爾什維主義,首當其沖的卻是民族主義這一曾經深深毒害我們歐洲文明之花的大瘟疫。

    當人們帶着意識明确,有計劃的反人類綱領,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堕落退化到早已被遺忘的,邪惡的野蠻狀态時,我隻能是一個手無寸鐵、無能為力的見證人。

    在經過了幾個世紀以後,我們又要面對不宣而戰的戰争、集中營、酷刑、大肆掠奪和對不設防城市的轟炸。

    所有這些獸行,我們之前的五十代人都未曾經曆過,但願後人将來不必再承受它們。

    矛盾的是,我也看到這個世界在道德上後退一千年的同時,同樣的人類在技術上和智識上卻有意想不到的作為在崛起,一飛沖天便超越了百萬年以來所取得的成績:飛機征服了蒼穹,語言傳輸可以在瞬間遍及全球,人類因此戰勝了空間;人能讓原子發生裂變,戰勝最猖獗的疾病,幾乎每天都能将昨天尚且不可能之事變為可能。

    在我們這個時代之前,人類作為一個整體還從來沒有呈現出更大的邪惡,也從來沒有完成過這樣神明般的壯舉。

     去見證這些驚心動魄的、充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