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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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螺蛳肉的滋味,心滿意足地吃着它們的屁股,把肉留給挂在牆上的丈夫。

    她把習慣和懷念融為了一體。

     我的同學對螺蛳并不喜歡,可那位老太太将螺蛳吸得滑溜溜的響亮,而且每吸一次都伸出舌頭舔去留在嘴唇上的殘汁。

    這情形不斷重複以後,國慶就很難去阻止嘴角流出的口水。

    食欲激動起來的國慶,試着去拿桌上的螺蛳肉時,這個老女人立刻驚慌了,她趕緊拍掉國慶手中的食物,湊近他的耳朵吓人地說: “他看見啦。

    ” 那個挂在牆上的死人确實是在看着他們。

     我十二歲那年春天的時候,這個老太太終于獲得了一勞永逸的長眠。

    她死在了路上。

    她是和國慶去街上買了醬油往回走時,突然感到自己的腳有點邁不動了。

    她說要找一個地方歇一下,說着走向了一個牆角,在陽光裡懶洋洋地坐了下來,雙手抱着醬油瓶。

    我的同學一直站在她的身旁,她閉上眼睛後,國慶以為她睡着了。

    我的同學無聊地站在那裡東張西望,那是陽春時節,他看到牆邊的青草已經生長了出來,陽光使他眯縫起了眼睛。

    老太太中間曾睜開過眼睛,輕聲細氣地問他那條狗還在不在?國慶朝那條狗看看,狗正趴在胡同中央昂着頭注視着他們。

    他說在那裡呢。

    老太太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後,又閉上了眼睛。

    國慶仍然站在她身旁,有一會他心情愉快地看着陽光怎樣在她臉上的皺紋裡波動。

     國慶後來告訴我們,她是迷了路以後凍死的。

    她去陰間的時候太匆忙了,都忘了穿棉衣和拿油燈。

    陰間的路長得走不完,又黑又冷。

    她在漆黑不見五指的路上走呀走呀,結果迷路了。

    前面呼呼的寒風吹過來,她被凍得直發抖,她實在走不動路了,隻好坐下來。

    她就這樣被凍死啦。

     國慶在十三歲的時候,終于使自己成為了真正的自由人。

    他不願意背着書包去接受老師的滔滔不絕。

    當劉小青他們都升入了中學,國慶則開始幹活掙錢了。

     那時候我已經回到南門,當我開始了在家中的糟糕生活時,我的這位同學能夠自食其力了,他幹起了送煤的工作。

    他像一個真正的苦力那樣,扁擔上挂着一條髒乎乎的毛巾,衣服敞開,吭喲吭喲地将煤挑到用戶的屋前。

    手帕作為過去的習慣,唯一被保存了下來。

    他放下沉重的煤擔時,第一個動作就是摸出手帕擦一下嘴,即便是滿頭大汗,他也隻是擦一下嘴。

    他的衣服口袋裡增加了一個小本子,和一支鉛筆。

    他用清脆的聲音和幼稚的禮貌,挨家挨戶去打聽是否需要他将煤挑來。

    最初的時候他的年齡很難得到人們信任,望着他瘦小的身材,有人會問: “你挑得動煤嗎?” 我的同學臉上堆滿了聰明的笑容,他說: “不讓我試試,你怎麼能知道呢?” 國慶以自己的誠實和精于計算,不久之後就博得用戶的信任。

    煤廠的發貨員無法在斤兩上撈到他一絲便宜,到頭來他稚氣十足的神态,以及衆人皆知的遭遇,使發貨員出于喜愛和憐憫總是多給他幾斤煤,當然最終受益的還是用戶,反過來這種受益又使國慶生意興隆。

    他幾乎擊敗了那位在這個職業裡幹了二十多年的同行。

     國慶後來的這位同行,在我記憶裡有着十分醒目的形象,這個矮小的男人差不多是一個白癡。

    誰都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别人随便叫他什麼名字他都會答應。

    當他挑着煤急匆匆走去時,我們的叫喚是不會得到回答的。

    隻有他挑着空擔子同樣急匆匆走來時,我們對他随心所欲的叫喚,他都會低着頭認認真真地答應。

    那時候我總是叫他“國慶”或者“劉小青”,而他們則叫出我的名字。

    他“嗯,嗯”地走去,從不擡起頭來看我們。

    他永遠是急匆匆地走路,仿佛他一輩子時刻都在趕火車。

    有一次我們叫他“廁所”,他也答應了,那一次把我們笑得全身發顫。

    可是這個對自己姓名滿不在乎的人,對錢就一絲不苟了。

    而且他計算的速度驚人地快,當那些用戶剛開始啰啰嗦嗦算着該付多少錢時,他已經把數目告訴他們了。

    這是居住在孫蕩的人,所聽到的他唯一的話。

     國慶和我們一起取笑他時,顯然沒想到日後竟然成為了他的同行。

    國慶的加入使他的飯碗敲掉了一個大角,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忙忙碌碌,這個可憐的人開始有更多的時間挑着空蕩蕩的擔子,在街上寂寞卻依然匆忙地行走。

    他似乎一點也不嫉妒國慶,我懷疑他可能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這個對自己職業兢兢業業的男人,從來沒有在臉上流露過笑容。

    他把煤倒入用戶家中的煤筐後,還會十分自覺地從門後拿出掃帚和簸箕,清掃地上的煤屑。

    然後異常嚴肅地挑起空擔走了出去。

    可是有一次在街上看到挑着同樣擔子的國慶後,他竟然笑眯眯起來。

     誰都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怎樣建立友誼的,人們開始經常看到這兩個滿身煤灰的人,在茶館裡相對而坐。

    那個擁有無數名字,其實一個名字都沒有的前輩,像個仆人似的把雙手放在腿上,隻是在喝茶時将一隻手提起來一下。

    國慶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在茶盅旁放着一塊手帕,喝一口茶水便擦一下嘴。

    衣衫褴褛并且肮髒的國慶,完全是一副落難公子的姿态。

    他們看上去雖然親密無間,可沒有人聽到他們有過交談。

     國慶獲得職業後不久也獲得了愛情,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子長大以後也許是個美人,在當初可是看不出這一點。

    我見過這個名叫慧蘭的小姑娘,那時候我還沒有回到南門,國慶對她似乎還不屑一顧。

    她家就在國慶家所在的那條胡同。

    這個紮着兩根翹辮子的女孩,總愛站在門口甜滋滋地喊: “國慶哥哥。

    ” 她家的院子裡種着令人激動的葡萄,有一年夏天,我和國慶,還有劉小青曾經有過一個周密的計劃,将院内的葡萄在某個深夜洗劫一空。

    可是她家的圍牆太高了。

    不過我們真正失敗的原因還不是圍牆,我們誰也無法在深夜出來,而不讓家中的大人知道。

    那時國慶的父親還沒有離家出走。

    一想到成年人對我們可怕的懲罰,我們的計劃盡管周密,也隻能成為空想。

     因此當國慶看上這個黃毛丫頭後,已經升入初中的劉小青,還以為他是在打那些葡萄的主意。

    不識時務的劉小青還問國慶: “要不要多叫幾個人?” 他告訴國慶他可以叫上中學的同學,并且設法去搞一把梯子。

     國慶聽了非常生氣,他對劉小青說: “你怎麼可以偷我未婚妻的葡萄。

    ” 事實上他們的愛情在我回到南門之前就播種了。

    無人管束的國慶在夏日的中午,喜歡赤腳隻穿一條短褲衩四處遊蕩。

    比他小兩歲的慧蘭,就是在這樣一個中午和國慶偷偷走到了鄉間,然後赤裸裸地在一個池塘裡學習遊泳。

    慧蘭小小年紀就懂得了如何體貼國慶,他們向鄉間走去的時候,由于石闆被陽光烤得灼燙,赤腳的國慶像隻青蛙一步一跳。

    慧蘭不忍心看到國慶受難的模樣,就脫下自己的塑料小涼鞋貢獻給他。

    那個時候的國慶還不知道對待女孩子應該殷勤有禮,他粗魯地揮了揮手,不屑地說: “誰穿你這種女人的鞋子。

    ” 國慶在和慧蘭談情說愛時,完全具有了成熟青年的派頭。

    每天下午慧蘭放學的時候,這個十三歲的孩子就換上幹淨的衣服,将頭發梳得光溜溜的守候在校門口。

    這是他給自己疲勞一天後的最好酬勞。

    接下去的情景是國慶雙手插在褲袋裡,大模大樣地走在前面,背着書包的慧蘭則是小跑地緊跟其後。

     那時慧蘭便會訴苦似的告訴他,某個淘氣的男孩往她課本裡放了一撮泥土。

     “泥土算得了什麼。

    ” 我的同學像個成年人一樣揮揮手,然後得意洋洋地告訴他的小戀人: “我都往女同學的書包裡放過蛤蟆。

    ” 他們充滿孩子氣的對話,使他們的戀愛顯得天真爛漫。

    往往要到分手的時候,國慶才會從口袋裡拿出一把早已準備好的糖果,塞入慧蘭幸福的書包。

     看來國慶是真的打算要和慧蘭結婚生孩子,否則他就不會如此鄭重地對待這場戀愛。

    他時刻都在掩飾自己年齡的缺陷,從而使他的嚴肅和認真顯得有些滑稽。

    當這一對孩子以公開的姿态在街上反複行走以後,他們在這個城鎮裡也就逐漸著名了。

    國慶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