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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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滿意足地接受自己繼續生存的事實。

    這個女人對潮濕有着驚人的敏感,她都可以用手去感覺空氣中的濕度。

    每天早晨我拿着幹抹布推開她的房門去擦窗玻璃,她從印着藍花的布蚊帳裡伸出一隻手,像是撫摸什麼東西似的撫摸着空氣,以此來檢驗這剛剛來到的一天是否有些潮濕。

    最初的時候總把我吓得戰戰兢兢,她整個身體消隐在蚊帳後面,隻露出一隻蒼白的手,張開五指緩緩移動,猶如一隻斷手在空氣裡飄浮。

     疾病纏身的李秀英自然要求清潔,她的世界已經十分狹窄,如果再亂糟糟的話,她脆弱的生命就很難持續下去。

    我幾乎承擔起了全部保持屋内整潔的勞動,擦窗玻璃是所有勞動中最重要的,我每天都必須擦兩次,從而保證陽光能夠不受塵污幹擾地來到她的内衣上。

    打開窗戶以後我的苦惱就來了,我要把玻璃向外的一面擦得既幹淨又迅速,我小小的年齡要達到迅速實在是力不從心。

    李秀英是一個真正弱不禁風的女人,她告訴我風是最壞的東西,它把塵土、病菌,以及難聞的氣味吹來吹去,讓人生病,讓人死去。

    她把風說得那麼可怕,使我在童年的印象中,風有着青面獠牙的模樣,在黑夜裡爬上我的窗戶,把玻璃磨得沙沙亂響。

     李秀英完成了對風的攻擊之後,突然神秘地問我: “你知道潮濕是怎麼來的?” 她說:“就是風吹來的。

    ” 她說這話時突然的怒氣沖沖把我吓得心髒亂跳。

     玻璃起到十分奇妙的作用,它以透明的姿态插入到李秀英和外界生活之間,既保護了她不受風和塵土的侵擾,又維護住了她和陽光的美好關系。

     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那些下午的時刻,陽光被對面的山坡擋住以後,李秀英伫立在窗前,望着山那邊天空裡的紅光,仿佛被遺棄似的滿臉憂郁,同時又不願接受這被遺棄的事實,她輕聲告訴我: “陽光是很想照到這裡來的,是山把它半路上劫走了。

    ” 她的聲音穿越了無數時光來到我現在成年的耳中,似乎讓我看到了她和陽光有着由來已久的相互信任。

    而那座山就像是一個惡霸,侵占了她的陽光。

     整日在外忙忙碌碌的王立強,并不隻指望我能夠幹活,他似乎希望我在屋内的響聲,可以多少平息一點李秀英因為孤單而出現的憂傷。

    事實上李秀英并不重視我的存在,她喜歡用過多的時間來表達對自己的憐憫,而用很少的心情來關心我,她總是不停地唠叨自己這裡或那裡不舒服,可當我提心吊膽地出現在她面前,期待着自己能為她幹些什麼時,她卻對我視而不見。

    有時候我的吃驚,會引起她對自己疾病的某種不可思議的驕傲。

     我剛到她家時,看到她在屋内地上鋪着泛黃的報紙,上面曬着無數小白蟲。

    患病的李秀英胡亂求醫,那些可怕的小白蟲是她新近得到的一道偏方。

    當這個憔悴的女人将小白蟲煮熟後,像吃飯似的一口一口十分平靜地咽下去時,站在一旁的我臉色灰白。

    我的恐懼竟然引起了她的得意,她向我露出了神氣十足的微笑,不無自得地告訴我: “這是治病的。

    ” 李秀英雖然自我得讓人時常難以忍受,她在骨子裡卻是天真和善良的,她的疑神疑鬼是女人的通病。

    我剛去時,她總是擔心我會幹出一些對她家極為不利的事,所以她考驗了我。

    有一次我在擦另一個房間的窗戶時,發現窗台上有五角錢。

    我吃了一驚,五角錢對當初的我可是一筆巨大的數目。

    當我将錢拿去交給她時,顯然我的吃驚和誠實使她如釋重負。

    她明确告訴我,這是對我的考驗。

    她用令人感動的聲調稱贊我,她那過多贊美詞語的稱贊,使我當時激動得都差點要哭了。

    她對我的信任一直保持了五年,後來我在學校遭受誣陷時,隻有她一個人相信我是清白的。

     身強力壯的王立強一旦回到家中就顯得死氣沉沉,他經常獨自坐在一邊愁眉不展。

    曾經有一次,我來到他家的第一個夏天,他讓我坐在窗台上,仔細地向我講述山坡那邊有一條河,河上有木船,這樣簡單卻使我銘心刻骨的景象。

    總的來說他是一個溫和的男人,可他有時候的語言十分恐怖。

    他有一個非常喜愛的小酒盅,作為家中唯一的裝飾品被安放在收音機上端,他為了讓我重視酒盅,很嚴肅地告訴我,如果我有朝一日打破了酒盅,他就會擰斷我的脖子。

    當時他手裡正拿着一根黃瓜,他咔嚓一聲扭斷了黃瓜,對我說: “就是這樣。

    ” 吓得我脖子後面一陣陣冷風。

     在我接近七歲的時候,生活的變換使我仿佛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應該說我那時對自己的處境始終是迷迷糊糊,我在随波逐流的童年,幾乎是在瞬間的時間裡,将在南門嘈雜家中的孫光林,變換為在李秀英的呻吟和王立強的歎息裡常受驚吓的我。

     我是那樣迅速地熟悉了這個名叫孫蕩的城鎮,最初的時候我每天都置身于好奇之中。

    那些石闆鋪成的狹長街道,讓我覺得就如流過南門的河一樣不知道有多長。

    有時候在傍晚,王立強像個父親那樣牽着我的手走過去時,我會充滿想象地感到這麼走下去會到北京的,往往是在那時,我突然看到自己走到家門了,這個疑問曾經長時間地困擾着我,我一直是往前走的,可最後總是走到了家門口。

    孫蕩鎮上的那座寶塔是我最驚奇的,寶塔的窗戶上竟會長出樹木來。

    這一景象延伸以後,有一次我古怪地覺得李秀英的嘴上也可能會長出樹木,就是不長樹木,也會長出青草。

     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