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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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年以後,有一天中午,一個站在街道旁的孩子以其稚嫩有趣的動作,使我長久地注視着他。

    這個衣着鮮豔的小家夥,在燦爛的陽光裡向空氣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專心緻志地設計着一系列簡單卻表達他全部想象的手勢。

    其間他突然将右手插入褲裆,無可奈何地進行了現實的搔癢,而他臉上則維持住了被想象陶醉的癡笑。

    面對如此嘈雜的街道,孩子不受侵犯地沉浸在小小的自我之中。

     後來,一隊背着書包的小學生從他身旁走過,才使他發現自己其實并不幸福。

    這個孩子發呆地看着處于年齡優勢的他們走遠。

    我沒有看到他的目光,但我知道他那時的沮喪。

    被他們随随便便背在肩上的書包,微微搖晃着遠去。

    這一景象對一個還沒到上學年齡的孩子來說,意味着什麼是不言而喻的。

    況且他們又是排着隊走去,他的内心一定充滿了嫉妒、羨慕和向往。

    這樣的情感折磨着他,最終産生了對自己的不滿。

    我看到他轉過身來,哭喪着臉氣呼呼地走入一條胡同。

     二十多年前,當我哥哥背上書包耀武揚威地走去,我的父親向他發出最後的忠告時,站在村口的我最初發現了自己的不幸。

    一年多以後,我同樣背上書包上學時,已經不能像孫光平那樣獲得孫廣才的忠告了,我所得到的完全是另外一類教導。

     那時我離開南門已有半年,那個将我帶離南門的高大男人成為了我的父親,而我的母親不再是擁有藍方格頭巾在田間快速走動的瘦小女人,取而代之的是臉色蒼白終日有氣無力的李秀英。

    我後來的父親,那個名叫王立強的男人,有一天上午用他有力的胳膊搬開了一隻沉重的木箱,從下面的箱子裡拿出了一隻全新的草綠色軍用挎包,告訴我這就是我的書包。

     王立強對農村來的孩子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理解,或許因為他也出自農村,所以他始終覺得鄉下的孩子和狗一樣喜歡随地拉屎撒尿。

    他正式領養我的第一天,就反複向我說明便桶的重要性。

    他對我排洩方式的關心,在背上書包這對我來說是神聖的時刻仍然念念不忘。

    他告訴我,上學以後就不能随随便便上廁所了,首先應該舉手,在老師允許以後才能去。

     我當時的内心是多麼驕傲,穿着整潔的衣服,斜背着草綠的書包,身邊走着身穿軍裝的王立強。

    我們就這樣來到了學校。

    我看到一個織着毛衣的男人,輕聲細氣地和王立強說話,但我不敢笑,因為他是我的老師,然後是一個和我同齡的孩子,揮舞着書包向我們奔跑過來。

    那個男孩和我互相看來看去,不遠處有一群孩子都在看着我。

    王立強說: “你過去吧。

    ” 我走到了那群陌生的孩子中間,他們好奇地看着我,我也好奇地看着他們。

    不一會我就發現自己十分優越,我的書包比他們的都要大。

    可就在這時,就在我為自己感到自豪的時候,準備離去的王立強走過來響亮地提醒我: “拉屎撒尿别忘了舉手。

    ” 我小小的自尊頓時遭受了緻命的一擊。

     我年幼時這五年的城鎮生活,是在一個過于強壯的男人和一個過于虛弱的女人之間進行的。

    我并不是因為招人喜愛才被城鎮選中,事實上王立強夫婦對我的需要遠勝于我對城鎮生活的熱情。

    他們沒有孩子,我後來的母親李秀英說她沒有喂奶的力氣。

    同樣的說法到了王立強那裡就完全不一樣了,王立強用果斷的語氣告訴我,疾病纏身的李秀英要是一生孩子就要斷氣。

    這話在我當時聽來實在有些吓人。

    他們都不喜歡嬰兒,選中六歲的我,是因為我能夠幹活了。

    公正地說,他們是準備一輩子都把我當兒子對待的,否則他們完全可以去領養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這樣的孩子幹活時會讓他們更為滿意。

    問題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已經具有了難以改變的習性,他們可能會因此大傷腦筋。

    他們選中了我,讓我吃飽穿暖,讓我和别的孩子一樣獲得上學機會,同時也責罵和毆打過我。

    我這個别人婚姻的産物,就這樣成為了他們的孩子。

     我在那裡整整五年的生活,李秀英隻有一次出門,那次她離去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我一直沒有弄明白李秀英究竟得了什麼病,她對陽光的熱愛給了我無法磨滅的印象。

    這位我後來的母親整個身體就像是一場綿綿陰雨。

     王立強第一次帶我走進她的房間時,滿屋的小凳子讓我驚奇萬分,上面擺着衆多的内衣内褲,讓通過窗玻璃的陽光照耀它們。

    她對我們的進來仿佛毫無察覺,伸出的手似乎在拉一根很細的線一樣,摸索着陽光。

    随着陽光的移動,她也移動凳子,好讓那些色彩紛呈的内衣始終沐浴着陽光。

    她神态安詳地沉浸在那單調和貧乏之中。

    我不知道我在那裡站了有多久,當她向我轉過臉來,我看到了一雙大而空洞的眼睛,從而讓我現在回想時,看不到她的目光。

    接着是很細的聲音,像一根線穿過針眼一樣穿過了我的耳朵,她告訴我,她要是穿上潮濕的内衣就會—— “立刻死掉。

    ” 我吓了一跳,這個毫無生氣的女人說到死掉時斬釘截鐵。

    我離開了親切熟悉的南門和生機勃勃的父母兄弟,來到這裡時,一個令我不安的女人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她随時都會死掉。

     後來我才漸漸感到李秀英當初的話并不是聳人聽聞的,在那些連續陰雨的日子,她就會發燒不止,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她那時奄奄一息的神态,總讓我感到她馬上就要實現自己的預言了。

    可是陽光穿過窗玻璃來到那一排小凳子上時,她就安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