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燭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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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會不會突然一腳向我踢來。

    我童年時的父親是一個捉摸不透的家夥。

     我唯唯諾諾的祖父,在家中的日子裡總是設法使自己消失。

    他長久地坐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無聲無息地消磨着他所剩無幾的生命。

    而當吃飯時,他卻像閃電一樣迅速出現,往往把我們弟兄三人吓一跳。

    那時候我的弟弟就會得到表現自己的機會,他手捂胸口用興奮的神态,來誇張自己所受的驚吓。

     祖父的膽小怕事在我記憶裡格外清晰,有一次孫光明為了尋找他,這個走路還跌跌撞撞的孩子摔倒後哇哇大哭,而且還毫無道理地破口大罵,仿佛是别人把他絆倒的。

    我口齒不清的弟弟雖然竭盡全力想把話罵明白,可我聽到的始終是一隻小狗在亂叫。

    那一次祖父吓得臉色灰白,他擔心孫光明的哭聲持續到我父親從田裡回來,孫廣才是不會放過任何供他大發雷霆的機會的。

    那種災難即将來臨的恐懼眼神,從孫有元眼中放射出來。

     孫有元摔壞腰後,就很少講叙那個讓我們感到不安的祖母。

    他開始習慣獨自去回憶和祖母共同擁有過的昔日時光。

    的确,我祖母和他之間的往事,也隻有他能夠品嘗。

     孫有元端坐在竹椅裡,回想那個年輕漂亮而且曾經富有過的女人時,那張遠離陽光的臉因為皺紋的波動,顯得異常生動。

    我經常偷偷看到那臉上如青草般微微搖晃的笑容,這笑容在我現在的目光裡是那麼的令我感動。

    然而我六歲時的眼睛,卻将一種驚奇傳達到内心。

    我無比驚訝地發現一個人竟然會獨自笑起來,我将自己的驚奇去告訴哥哥後,正在河邊摸蝦的孫光平,用一種我很難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證實了我的驚訝是多麼正确。

    我和哥哥,兩個髒乎乎的孩子跑到祖父面前時,他臉上的笑容依然在進行着微妙的流動。

    我八歲的哥哥,有着我難以想象的勇氣。

    他用響亮的喊叫,将我祖父從多愁善感的回憶中一把拉了出來。

    我祖父如同遭到雷擊似的渾身一顫,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種恐慌在我祖父眼中閃閃發亮。

    接着我聽到了哥哥幼稚的聲音穿上了嚴肅的外套後,向我祖父走去。

    很顯然,我哥哥在訓斥他: “一個人怎麼可以笑,隻有神經病才會一個人笑。

    ”我哥哥揮了揮手,“以後别一個人笑了,聽到了嗎?” 明白過來的祖父,用極其謙卑和虔誠的點頭回答了孫光平。

     孫有元晚年竭力讨好家中任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為長者,難以讓我們尊敬。

    有一段時間,我處在對立的兩種心情之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勵自己,去仿效孫光平那種對待祖父的權威,作為一個孩子能對大人發号施令,這是一件令人激動和振奮的事。

    可我時時屈服于祖父慈祥的目光,當我們四目相視時,祖父孫有元看着我的親切目光,讓我無法對他炫耀自己弄虛作假的權威。

    我隻能垂頭喪氣地走出屋去,用崇拜的目光去尋找哥哥孫光平。

     當祖父若無其事地誣告了我的弟弟以後,我徹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風的念頭。

    孫有元在後來的日子裡,讓我覺得陰森可怕。

     事情其實很簡單,我祖父從角落裡站起來,往房間走去時,不慎将桌邊的一隻碗打落在地。

    當時我就站在不遠處,祖父當時異常害怕,他站在那裡長時間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片。

    我現在回顧他當初的背影時,已經像一個陰影一樣虛無了。

    但我記住了他那時發出的一連串驚恐的低語,至今為止我都沒有聽到過一個人能把話說得那麼飛快。

     孫有元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來。

    我當時已經六歲,那個年齡讓我隐約預感到發生了可怕的事,這種可怕顯然和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親有關。

    我實在不知道孫廣才這次咆哮起來聲音會怎樣吓人,我精力過人的父親揮動拳頭時,就如母親揮動頭巾一樣輕松和得心應手。

    我就那麼站着,看着祖父又回到了角落裡坐下,他對自己的錯誤不加任何掩飾,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裡。

    祖父的安詳無疑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兒童時期的目光在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靜的臉之間不知所措,然後我像是遇到蛇一樣驚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樣,孫廣才對這一損失表現得極為激動。

    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希望這碗是祖父打碎的,從而使他對祖父的謾罵和訓斥變得理所當然。

    滿臉通紅的孫廣才像個孩子那樣不知疲憊地亂喊亂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風似的吹得我們弟兄三人身體抖動。

    我膽怯的目光望到孫有元時,我的祖父讓我大吃一驚,他謙卑地站起來告訴孫廣才: “是孫光明打碎的。

    ” 那時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這個四歲的孩子對祖父的話很不在意,他臉上的驚吓剛才就有了,完全來自孫廣才的可怕神态。

    當我父親怒不可遏地問他: “是你嗎?” 我弟弟卻是瞠目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被父親兇狠的神态吓傻了,直到孫廣才第二次向他這麼吼叫,并且将自己的兇狠逼近了他,我才終于聽到了他的申辯: “不是我。

    ” 我弟弟一直口齒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說話時依然咕哝咕哝。

     弟弟的回答使我父親怒火更大,也許他這樣可以延長自己精神抖擻的發洩,孫廣才幾乎喊破了嗓子: “不是你,碗怎麼會碎?” 我弟弟一臉的莫名其妙,面對父親的發問,他隻能給予十分糊塗的搖頭。

    我弟弟畢竟是太小了,他隻懂得簡單的否認,根本不知道接下去應該陳述理由。

    最為要命的是他那時候突然被屋外的鳥吸引了,而且還興緻勃勃地跑了出去,這是我父親絕對無法容忍的,孫廣才氣急敗壞地喊叫孫光明: “你這個狗娘養的,你回來。

    ” 我弟弟雖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問題已經十分嚴重。

    他跑回屋來時睜圓眼睛十分認真地指着屋外,告訴孫廣才: “小鳥,小鳥飛過去啦。

    ” 我看到父親粗壯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臉,我弟弟的身體被扔掉般地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