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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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受之無愧。

    我祖父孫有元稱他是一個知道疼女人的男人,我懷疑這是祖母在漫長的回憶裡重新塑造的形象。

    祖母對往事的念念不忘,使孫有元三十多年的溫順和謙卑顯得可有可無。

     我祖母的婆婆穿着一身黑色的綢衣,坐在夏天的客廳裡,身旁是一個打扇的布衣丫環。

    她談論自己滿身的疾病時神态嚴肅,她無法容忍家中有呻吟之聲,包括她自己的,這對她來說和狂笑一樣傷風敗俗。

    于是她的呻吟轉化成了冷漠的語調,似乎在說着另一個深受疾病之苦的人。

    我祖母長時間地沉浸在她有關病痛的各種描述之中,其氣氛的陰森可想而知。

    但我祖母的心理并未受到多大的影響,事實上她的父親已經預先給予了她類似的教育。

    這個死去一般的家庭隻有在夜晚時刻,她丈夫在床上短暫的活潑舉止才略顯生氣。

    然而我祖母卻感到十分親切并且理所當然,她在爬上我祖父的背脊之前,很難設想還有另外的家庭。

    就如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臉蛋長得十分不錯,直到後來我祖父堅定不移地鼓勵和真誠地贊美,她才總算知道了這一點。

    而她的父親、丈夫以及婆婆在這方面向來是守口如瓶。

     我無法知道祖母在那個家庭裡更多的事,他們生前的生活早已和他們一起被埋葬了。

    我祖父在失去妻子的最初幾年裡,寂寞和憂傷使他對祖母的往事充滿熱情,當他灰暗的眼睛閃閃發亮時,我祖母就在他的話語裡複活了。

     我祖母命運出現轉折的時刻是一個晴朗的清晨,我的祖母年輕漂亮,不是後來我見到的那個皺皺巴巴的老太太。

    雖然她身上具備了和那個家庭相協調的古闆,可她畢竟隻有十八歲,幽居深院的年輕女子很容易被戶外的鳥鳴吸引。

    我祖母穿着大紅的褂子腳蹬繡鞋,站在了石階上,清晨的陽光照射在她紅潤的臉上,她的纖纖細手有着動人的下垂。

    兩隻活潑的麻雀在庭院的樹上叽叽喳喳,它們施展了一系列在我祖母看來是迷人的小動作。

    我年輕無知的祖母不知道它們是在談情說愛,她被它們之間的親密和熱情深深感動。

    以至她婆婆滞重的腳步來到她身後時她都一無所知,她完全沉浸到了那個清晨美妙的情調之中。

    沒有過去多久,兩隻麻雀依然在樹枝上搔首弄姿的時候,嚴厲的婆婆已經無法容忍她那種出格行為繼續下去,于是她聽到一個吓人的聲音在耳邊突然響起,那個滿身疾病的女人冷冷地說: “該回屋去了。

    ” 我祖母那時受到的驚吓使她一生難忘,她回過頭去以後,看到的不是往常那種嚴厲,她從婆婆臉上複雜又鋒利的神色裡,看到了自己不安的前途。

    我祖母是一個聰明的女子,那時她立刻明白了那兩隻麻雀表現出來的美妙,其實是一種下流的勾當。

    她回到了自己屋中,預感到自己闖下了大禍,在前途不可預測的時刻,她的心髒在胸腔裡狂奔亂跳。

    她聽着婆婆的腳步拖泥帶水地走入另一間屋子,不久之後是一個輕快的腳步正在接近,那是丫環走來,丫環走進了書房,将她在書房裡昏昏欲睡的丈夫叫走了。

     此後來到的寂靜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可我祖母内心的不安逐步擴張,到頭來那種害怕裡出現了期待的成分,她突然期待婆婆對她的懲罰快些來到,懸而未決隻能使她更加提心吊膽。

     晚飯的時候,我祖母最初預感到不幸即将來臨,那時她的婆婆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親切,有那麼幾次她眼圈竟然微紅了,而她的丈夫則顯得悶悶不樂。

    晚飯之後我祖母被留了下來,開始傾聽她婆婆冗長的講叙,婆婆向她展示了他們無可挑剔的家史,無論是學問還是在仕途上,都是值得後人炫耀的。

    而且他們祖上還出過一位貞節烈女,是清代一個惜香憐玉的色情皇帝加封的。

    她的講述來到這裡時真是流連忘返。

    最後告訴我祖母去整理一下自己的東西吧。

    這話聽上去再明白不過了,一道休書已經來臨。

     我祖母難以忘記最後那個夜晚,那個古闆的丈夫開始像一個人那樣表達溫情了,雖然他依然不說一句話,可他(我祖母後來告訴祖父)用手給予她長久的撫摸,至于眼淚,我的祖父不知為何沒有說起。

    也許正是那一夜,使我祖母對他永生不忘。

    到後來從我祖父口中而出時,這個腐朽的家夥便成了一個知道疼女人的男人。

     我祖母的婆婆畢竟是處在舊時代尾巴上的女人,她沒有祖上那種專橫,她沒有對兒子說你應該怎樣,而是給了他一個自己選擇的機會,雖然他的選擇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第二天清晨很早就起床了,她的婆婆起得更早。

    當她的丈夫來到客廳時又恢複了往昔的神态,我祖母很難從他臉上找到昨夜的悲哀。

    他們一起吃了早餐,我祖母那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這個還太年輕的女人顯得六神無主。

    厄運即将來到,這已不容懷疑,可來到之前,我的祖母依然昏頭昏腦,眼前的一切都在迷迷糊糊地搖擺。

     然後是三個人走出家門,我祖母身穿黑衣的婆婆,将他們帶到一條大路上。

    她指示我的祖母往西走,而她自己則走向了東面。

    那時候日本人的馬蹄聲正在逐漸逼近,逃難的人流斷斷續續地呈現在那條清晨的路上。

    那個捍衛家族清白的女人走向旭日東升,而我祖母隻能讓背脊去感受陽光的照耀。

    她的丈夫最後看着她走去的身影時,有不可言喻的悲哀,可他選擇跟随母親向東走卻是不假思索的。

     就這樣,我祖母肩背一個沉重的包袱,裡面是她的衣服和首飾,以及一些銀元。

    她的臉色可怕的蒼白,此後三十多年她的臉蛋不再有紅彤彤的時候了。

    晨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可她一點沒覺察,她走在逃難的人流裡。

    也許這能給她一點安慰,因為那麼看上去她不像是一個被休的女人,她臉上不知所措的悲哀,身旁的人也同樣具有。

    我的祖母就像随波逐流的樹葉,她将自己的悲哀和衆人的逃亡混為一談。

    顯然她已經無顔回到嚴厲的父親那裡。

    她和衆多的人走在一起時,延緩了她對自己前程的急切思考。

     嬌生慣養的祖母,在一場已經爆發的戰争裡開始了風餐露宿,而她落難的原因卻和戰争毫無關系。

    她真正倒黴的時刻是遇上那個面目已經不詳的屠夫。

    我祖母是從他身上豬肉的油膩和生臭味作出這樣的判斷。

    此後三十多年裡,我祖母一聞到生豬肉的氣息就會戰戰兢兢。

    氣勢洶洶的屠夫就像切肉一樣十分幹脆地把我祖母給糟蹋了。

     那個戰火紛飛的傍晚時刻,我的祖母十分大意地離開了流亡的人群,在一條河邊洗起她那逐漸粗糙起來的臉。

    當那條大路上再也望不到人影時,我祖母仍然蹲在河邊多愁善感。

    于是她必須獨自面對屠夫了,天色将黑的時候我祖母跪在他的腳旁,哀求的聲音和她的身體一起在晚風裡顫抖。

    她打開了包袱願意将裡面的一切給他,以此換回自己的清白。

    屠夫發出了那種她婆婆極端厭惡的狂笑,屠夫對她說: “我就是把你操了,這些東西也跑不了。

    ” 我祖母坐在花轎裡成為他人之妻的時候,我的祖父,二十三歲的孫有元,跟随着他的父親,遠近聞名的孫石匠,和一班師兄弟來到了一個叫北蕩橋的地方,準備建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