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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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别這樣。

    ” 我的母親那時已經跪在門口,張開雙臂攔住孫光平,母親沙啞的嗓音在那個下午顫抖不已,她雖然淚眼模糊卻神态莊重地告訴孫光平: “你殺了他,吃虧的還是你。

    ” 母親的神情使我哥哥淚流而出,他向母親喊道: “你站起來,我不殺他我就沒法在村裡活啦。

    ” 我的母親堅定不移地跪在那裡,她聲嘶力竭地說: “看看你三歲的兒子吧,你犯不着和他去拼命。

    ”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對母親說: “我實在沒别的辦法了。

    ” 英花的受辱,使孫光平感到必須和孫廣才清算一切。

    幾年來,他一直忍受着父親給他帶來的恥辱,孫廣才的進一步行為,在我哥哥看來是把他們兩人都逼上了死路。

    孫光平在激憤之中清晰地意識到,若再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就難以在村裡立足。

     那天下午,村裡所有人都站到了屋外,孫光平在耀眼的陽光裡和同樣耀眼的目光裡,重現了他十四歲手握菜刀的神态。

    我哥哥提着斧子走向了我的父親。

     那時孫廣才就站在寡婦屋前的一棵樹下,他疑慮重重地望着走來的孫光平。

    我哥哥聽到孫廣才對寡婦說: “這小子難道還想殺我。

    ” 然後孫廣才向孫光平喊道: “兒子,我是你爹。

    ” 孫光平一聲不吭,他走去時神态固執。

    在他越走越近時,孫廣才的喊聲開始驚慌起來: “你隻有一個爹,殺了就沒啦。

    ” 我父親喊完這一句,孫光平已經走到了近前,孫廣才慌張地嘟哝一聲: “真要殺我了。

    ” 說完孫廣才轉身就跑,同時連聲喊叫: “要出人命啦。

    ” 那個下午顯得寂靜無聲,我父親年逾六十以後,開始了他驚慌失措的逃命。

    他在那條通往城裡的小路上,跑得疲憊不堪。

    我哥哥孫光平手提斧子緊追其後。

    孫廣才呼喊救命的聲音接連傳來,那時他已經喪失了往常的聲調,以至站在村口的羅老頭詢問身旁眺望孫廣才的人: “這是孫廣才在喊嗎?” 我父親一大把年紀如此奔跑,實在難為他了。

    孫廣才跑到那座橋上時摔倒在地,于是他就坐在那裡哇哇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像嬰兒一樣響亮。

     我哥哥追到橋上後,他看到了父親不堪入目的形象。

    混濁的眼淚使我父親的臉像一隻蝴蝶一樣花裡胡哨,青黃的鼻涕挂在嘴唇上,不停地抖動。

    父親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腦袋顯得不可思議了。

    一直堅定不移的孫光平,在那時表現了猶豫不決。

    可是他看到村裡湧來的人群時,知道自己已經别無選擇。

    我不知道哥哥當初是怎麼看中父親左邊的耳朵,在那陽光燦爛的時刻,孫光平扯住了孫廣才的耳朵,用斧子像裁剪一塊布一樣割下了父親的耳朵。

    父親暗紅的血暢流而出,頃刻之間就如一塊紅紗巾圍住了父親的脖子。

    那時的孫廣才被自己響亮的哭聲團團圍住,他對正在發生的事毫無知覺。

    直到他對自己的眼淚過多感到吃驚時,伸手一摸使我父親看到了自己的鮮血。

    孫廣才嗷嗷叫了幾聲後昏迷了過去。

     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時渾身顫抖,在那炎熱的夏日,孫光平緊抱雙臂一副被凍壞的模樣。

    他從湧來的村裡人中間穿過去時,讓他們清晰地聽到了他牙齒打着寒戰的聲響。

    我母親和英花臉色慘白地看着孫光平走來,這兩個女人那時共同感到眼前出現無數黑點,猶如蝗蟲鋪天蓋地而來。

    孫光平向她們露出了慘淡的一笑,就走入屋中。

    然後他開始翻箱倒櫃,尋找自己的棉衣。

    當我母親和英花走進去後,孫光平已經穿上了棉衣,坐在床上汗流滿面,身體卻依然哆嗦不止。

     半個月以後,頭上纏滿繃帶的孫廣才,讓城裡一個開書信鋪子的人,給遠在北京的我寫了一封信。

    信上充滿甜言蜜語,并大談其養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親告狀。

    父親的想入非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實上在父親給我寫信的時候,哥哥已經被捕。

    哥哥被帶走的時候,我母親拉着英花在路上攔住了穿制服的警察。

    這個年老的女人失聲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們帶走吧,我們兩人換他一個,你們還不便宜?” 哥哥在監獄裡待了兩年,他出來時母親已經病魔纏身。

    釋放的那天,母親帶着五歲的孫曉明站在村口,當她看到孫光平由英花陪伴着走來時,突然口吐鮮血摔倒在地。

     此後母親的病情越來越嚴重,走路時都開始步履不穩。

    哥哥要帶她去醫院治病,母親執意不肯,她說: “死都要死了,不花那錢。

    ” 當哥哥硬将她背在身上向城裡走去時,母親氣得眼淚直流,她捶打着哥哥的脊背說: “我會恨你到死的。

    ” 然而走過那座木橋以後,母親就安靜下來。

    她趴在哥哥的背脊上,臉上開始出現少女般甜蜜的羞澀。

     母親是這年春節來臨前死去的,那個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

    起初母親感到自己有一口血已經湧到了口腔裡,她沒有往地上吐去,怕弄髒了房屋,免得孫光平花力氣打掃。

    已經卧床不起的母親,在那個晚上竟然能夠下床在黑暗中找到一隻臉盆放在床前。

     第二天清晨,哥哥來到母親房中時,看到母親的頭吊在床沿下,臉盆裡積了一層暗紅的血,卻沒有弄髒床單。

    哥哥來信告訴我說那天窗外雪花飛舞。

    母親氣息奄奄地在寒冷裡度過她生命的最後一個白晝。

    英花始終守在母親的身旁,母親彌留之際的神态顯得安詳和沉着。

    到了晚上,這個一生沉默寡言的女人開始大喊大叫,聲音驚人響亮。

    所有的喊叫都針對孫廣才而去,盡管當初孫廣才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婦那裡輸送時,她一聲不吭,可臨終的喊叫證明她一直耿耿于懷。

    我的母親死前反複叫道: “不要把便桶拿走,我還要用。

    ” 還有: “腳盆還給我……” 母親的喊叫羅列了所有被孫廣才拿走的物件。

     母親的葬禮比我弟弟孫光明的要闊氣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裡埋葬的。

    葬禮的整個過程,父親孫廣才被安排到了我從前的位置上,他也遊離到了家人之外。

    就像過去别人指責我一樣,孫廣才由于遠離葬禮同樣遭受指責,雖然他和寡婦的關系已被人們在内心确認。

    我父親看着安放母親的棺材擡出村口時,他神情慌亂地問一個村裡人: “這老太婆死啦?” 後來整個下午,村裡人看到孫廣才在寡婦家中若無其事地喝酒。

    然而這天半夜村裡人都聽到了來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聲。

    我哥哥聽出了那是父親在母親墳前的痛哭。

    我父親在寡婦睡着以後偷偷來到墳前,悲痛使他忘記了自己是在響亮地哭喊。

    不久之後,我哥哥就聽到了寡婦的訓斥聲和簡潔明了的命令: “回去。

    ” 父親嗚咽着走回寡婦家中,他的腳步聲聽起來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猶猶豫豫。

     寡婦昔日蓬勃的情欲随風消散以後,正式接納了孫廣才。

     孫廣才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裡,表現出了對酒的無限熱愛。

    他每天下午風雨無阻進城去打酒,回到家中時酒瓶已經空空蕩蕩。

    我可以設想父親在路上喝酒時的浪漫,這個弓着背的老人在那條塵土飛揚或者雨水泥濘的路上走來時,由于酒的鼓勵,我父親像一個少年看到戀人飄散的頭發一樣神采飛揚。

     孫廣才是由他無限熱愛的酒帶入墳墓的。

    那天他改變了長期以來路上喝酒的習慣,而在城裡一家小酒店裡度過了他心醉神迷的時刻。

    當他醉醺醺回家時,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糞坑。

    他掉下去時并沒有發出驚恐的喊叫,隻是嘟哝了一聲: “别推我。

    ” 翌日清晨被人發現時,他俯身漂浮在糞水之上,身上爬滿了白色的小蟲。

    他葬身于最為肮髒的地方,可他死去時并不知道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壽終正寝時顯得心安理得。

     孫廣才那天晚上掉落糞坑之後,另一個酒鬼羅老頭随後醉意蒙眬地走到那裡。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迷糊不清地看到孫廣才時,并不知道漂浮在糞水之上的是一個死人。

    他蹲在糞坑邊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問自己: “是誰家的豬?” 随後他站起來喊叫: “誰家的豬掉到……” 羅老頭沒喊完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後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說: “别叫喚,我偷偷把它撈上來。

    ” 完全被酒控制的羅老頭,輕飄飄地竄回家中,取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和一根麻繩後又輕飄飄地回到原處。

    他先用竹竿将孫廣才抵到對面坑邊,然後拿着麻繩繞到那裡,撲在糞坑邊,将繩子系住孫廣才的脖子。

    他自言自語: “誰家的豬這麼瘦,脖子和人差不多。

    ” 接着他站起來,将繩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着走去。

    他嘿嘿一笑,說道: “摸起來瘦,拖起來倒是很肥的。

    ” 羅老頭是将孫廣才拖上來以後,俯下身去解繩子時才看清是孫廣才,孫廣才咧着嘴面對着羅老頭。

    羅老頭先是吓一跳,接着氣得連連捶打孫廣才的臉,他破口大罵: “孫廣才啊孫廣才,你這條老狗,死了還裝豬相來騙我。

    ” 随後羅老頭一腳将孫廣才蹬回到糞坑裡去,孫廣才掉落後激起的糞水濺了羅老頭一臉。

    羅老頭抹了抹臉說: “他娘的,還要捉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