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

關燈
尖細的嗓子充滿威脅地叫起來: “你再要,我就哭啦。

    ” 新娘是中午時分走進村子的,這個圓臉圓屁股的姑娘雖然低着頭,可她對婚姻的自得和她的微笑一樣明顯。

    擁有同樣神态的新郎,顯然已經忘記了幾天前是如何被馮玉青緊緊抱住的,他神采飛揚地走來時,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們揮舞着。

    我這時候内心洋溢出甯靜的愉快,因為我心目中美好的馮玉青脫離了王躍進的玷污。

    然而當我往馮玉青家中望去時,一股難言的憂傷油然而生,我看到了自己心裡憧憬的化身正無比關切地注視着這裡。

    馮玉青站在屋前,神情茫然地望着正在進行的與她無關的儀式。

    在所有人裡,隻有馮玉青能夠體味到被排斥在外是什麼滋味。

     然後他們坐在村裡曬場上吃喝起來。

    我父親孫廣才晚上睡覺時扭傷了脖子,此刻他光着半邊膀子像個綠林好漢一樣坐在那裡。

    站在身後的母親喝了一口喜慶的白酒,噴到了父親的肩上,父親被母親的手揉搓得搖搖晃晃,他哎喲叫喚時顯得脆弱可愛,但這一點也不影響他大口喝酒。

    父親的筷子夾着一大塊肉放進嘴裡時,讓站在一旁的孫光平和孫光明口水直流,孫廣才不停地扭頭去驅趕自己的兒子: “滾開。

    ” 他們一直從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禮的高潮是在下午來到的。

    那時馮玉青手提一根草繩意外地出現了,王躍進沒有看到她走來,當時他正和同村的一個年輕人碰杯。

    當有人拍他肩膀時,他才看到馮玉青已經站在身後了。

    這位春風得意的年輕人立刻臉色慘白,我記得雜聲四起的曬場在那一刻展現了聲響紛紛掉落的圖景,從而讓遠處的我清晰地聽到了馮玉青當時的聲音: “你站起來。

    ” 王躍進重現了他在孫光平菜刀追趕下的慌亂,這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像個動作遲緩的老人那樣站了起來。

    馮玉青拿走了他坐的凳子,來到曬場旁一棵樹下。

    在衆目睽睽之下,馮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體在秋季的天空下顯得十分挺拔,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麗動人。

    她将草繩系在樹枝上。

     這時羅老頭喊叫起來:“要出人命啦。

    ” 站在凳子上的馮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動作文靜地将草繩布置出一個能将腦袋伸進去的圓圈。

    接着她跳下了凳子,她當初下跳的姿态透露出了女孩的活潑。

    然後是莊重離去。

     鴉雀無聲的曬場在馮玉青離去後又雜聲四起,臉色蒼白的王躍進渾身哆嗦地開始大聲咒罵,他在表達自己氣憤時缺乏應有的理直氣壯。

    我原以為他會走過去扯下那根草繩,結果他卻坐在别人給他的凳子上再也沒有站起來。

    他那已經明白一切的新娘,在當時倒是相對要冷靜得多。

    新娘坐在那裡目光發直,她唯一的動作就是将一碗白酒一氣喝幹。

    她的新郎不時偷看那根草繩以及新娘的臉色。

    後來他哥哥取下了草繩,他依然時時朝那裡張望。

    這樣的情景一直持續了很久。

    草繩如同電影來到村裡一樣,熱鬧非凡地來到這個婚禮上,使這個婚禮還沒有結束就已懸梁自盡。

     沒過多久新娘就醉了,她發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聲,同時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宣告: “我要上吊。

    ” 她向那已經不存在的草繩傾斜着走去時,被王躍進的嫂子緊緊抱住,這個已生過兩個孩子的女人向王躍進大叫: “快把她扶到屋裡去。

    ” 新娘被幾個人架進屋去時,仍然執著地喊叫: “我要上吊。

    ” 過了好一陣,王躍進他們幾個人才從屋裡出來。

    可他們剛出來,新娘又緊随而出了。

    這次她手裡握着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

    人們聽不清她是在哭還是在笑,隻聽到她喊: “你們看哪。

    ” 那時馮玉青坐在屋前的台階上,遠遠地看着這一切。

    我忘不了她當初微斜着臉,右手托住下巴時的沉思模樣,風将她的頭發在眼睛前吹來吹去。

    她對遠處雜亂的情景似乎視而不見,仿佛看着的是鏡中的自己。

    正是那一刻,馮玉青不再關心正在進行着的婚禮,她開始為自己的命運迷惑不解。

     幾天以後,一個貨郎來到了村裡。

    這個四十來歲,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将貨郎擔子放在了馮玉青的屋前。

    他用外鄉人的口音向站在門口的馮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裡的孩子在他身旁圍了一陣後又都散開了,貨郎來到這個離城太近的地方顯然是路過,可他在馮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

     我幾次經過那裡,總是聽到貨郎喑啞的嗓音疲憊地訴說着走南闖北的艱難。

    貨郎微笑時神情苦澀,而馮玉青專心傾聽的眼神卻是變幻莫測,她坐在門檻上,依然是手托下巴的模樣。

    貨郎隻是偶爾幾次扭回頭去看看馮玉青。

     貨郎是在夜晚月光明媚的時刻離開南門的,他離去後馮玉青也在南門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