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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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絞死了三個農民,以為這事兒就過去了。

    但那種邪惡的念頭一直潛伏着,過了這麼多年又蠢蠢欲動了。

    ” “這次你采取了什麼行動?” “我給他們上了一課,讓他們明白我為了保護他們不受德國人的侵略而丢了一條胳膊,他們都不說話了。

    直到前幾天,五六個當地人從部隊回來了。

    他們聲稱自己退伍了,但我敢肯定他們是逃兵。

    遺憾的是無法查證。

    ” 菲茨點了點頭。

    克倫斯基的進攻以失敗告終,德國人和奧地利人聯手反擊。

    俄國軍隊分崩離析,德國人正向彼得格勒進犯。

    數千名士兵逃離戰場,跑回了農村老家。

     “他們随身帶着自己的步槍,還有手槍,肯定是從軍官那兒偷的,或者繳獲德國戰俘的。

    總之他們全副武裝,滿腦子都是危險的念頭。

    有個下士名叫費奧多爾?伊戈洛維奇,看來是這夥人的頭目。

    他跟管家格奧爾基說他不明白為什麼我還在宣稱擁有所有土地,更不用說休耕地了。

    ” “我不知道軍隊裡的人都是怎麼回事,”菲茨惱怒地說,“他們本來應該懂得尊重權威和紀律,可結果似乎恰恰相反。

    ” “今天早上的事恐怕有點麻煩,”安德烈繼續說,“費奧多爾下士的弟弟伊萬?伊戈洛維奇把他的牛放到了我的草場吃草。

    格奧爾基發現了,我倆就過去跟伊萬論理。

    想把他的牛趕到外面,但他關上門企圖阻止我們。

    我背着獵槍,就用槍托砸了他的頭。

    這些農民的腦袋都硬得跟炮彈殼似的,可這個蠢貨一下就倒在地上死了。

    社會主義者正好拿這事兒當借口,把他們都煽動了起來。

    ” 菲茨禮貌地掩飾着自己的反感。

    他不贊成俄國人打下人的做法,但這導緻的不安局面并未讓他驚訝。

    “你告訴别人沒有?” “我給鎮上送了信,報告亡人事件,要求派警察或者軍隊維持秩序,不過我的信使還沒回來。

    ” “所以,眼下我們要靠自己了。

    ” “是的。

    如果情況惡化,恐怕我們必須把女人們送走。

    ” 菲茨的心情一落千丈。

    眼前的局面遠不如他的預期。

    他們很可能統統被人殺掉。

    來這兒簡直是個可怕的錯誤。

    他得趕緊離開,越快越好。

     他站了起來。

    想到英國人時常向外國人吹噓自己處變不驚,便說:“我最好去換件衣服準備吃晚飯。

    ” 安德烈送他去樓上的房間。

    詹金斯已經取出他的晚禮服熨好了。

    菲茨開始脫衣服。

    他覺得自己很蠢,讓碧跟自己陷入險境。

    關于俄國國内的狀況,他已經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這份報告實在不值得冒如此大的風險。

    他聽了妻子的話,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他決定明早趕第一趟火車離開這裡。

     左輪手槍就在梳妝台上,跟他的袖扣放在一起。

    他檢查了一下部件,然後打開彈膛,裝上點455韋伯利子彈。

    禮服上沒有任何藏手槍的地方。

    最後,他把槍塞進了褲袋裡,那地方鼓了起來,十分難看。

     他叫來詹金斯收起自己的旅行服裝,然後走進碧的房間。

    她穿着内衣站在鏡子前,正往脖子上戴一條項鍊。

    她看上去比平常更加豐腴,乳房和臀部更顯滞重,讓菲茨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又懷孕了。

    他回想起今天上午她在莫斯科時還犯過一次惡心,當時他們正坐車去火車站。

    他想起她第一次懷孕時的情景,現在回憶起來簡直是一段黃金般的日子,他同時擁有艾瑟爾和碧,世界也沒有發生戰争。

     他正要告訴她明天必須離開,這時朝窗外瞥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

     這個房間位于整棟房子的正面,俯瞰公園和一片連接附近村莊的田野。

    吸引菲茨注意的是遠處聚集了一大群人。

    他帶着一種不祥的預感靠近窗邊向外張望。

     他看見上百個農民穿過公園慢慢靠近這棟房子。

    盡管外面還是白天,但很多人手裡都拿着火把。

    他看清了,有些人手裡還端着步槍。

     他罵了一句髒話:“嗬,他媽的。

    ” 碧吃了一驚:“菲茨!你忘了我在這兒嗎?” “你過來看看。

    ”他說。

     碧倒吸一口冷氣:“哦,天啊!” 菲茨喊道:“詹金斯!詹金斯,你在哪兒?” 他打開連通的門,看見跟班正驚慌失措地把旅行的衣服挂到衣架上。

    “我們有大麻煩了,”菲茨說,“必須在五分鐘内離開這兒。

    你快去馬廄,套上馬車,把車拉到廚房門口,快!” 詹金斯把衣服往地上一扔,急忙跑了出去。

     菲茨轉向碧:“快穿上大衣,随便套一件,再拿雙出去穿的鞋,從後樓梯下去,到廚房裡等我。

    ” 她很争氣,沒有歇斯底裡,立刻按吩咐做了。

     菲茨一瘸一拐地離開房間,急匆匆去了安德烈的卧室。

    他的大舅子不在屋裡,瓦列莉娅公主也不在。

     菲茨下了樓。

    格奧爾基跟幾個男仆站在大廳裡,臉色驚恐。

    菲茨也很害怕,但他暗暗希望自己沒有表現出來。

     菲茨在餐廳找到了王子和公主。

    冰桶裡放着一瓶打開的香槟,還有兩個斟滿的酒杯,但他們沒有喝酒。

    安德烈站在壁爐前,瓦列莉娅則站在窗邊,望着愈發接近的人群。

    菲茨站在她旁邊。

    農民們差不多已經到門口了。

    其中一些人手持槍支,大多數人拿着刀、錘子和鐮刀。

     安德烈說:“格奧爾基會跟他們講道理,如果不行,我就自己去跟他們說。

    ” 菲茨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德烈,講道理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我們必須立刻離開。

    ” 還沒等安德烈回答,就聽到有人在大廳裡嚷嚷。

     菲茨走到門口,打開一條縫往外瞧。

    他看見格奧爾基正在跟一個年輕的高個子農民吵架,那人長着一臉濃密的胡子,他猜測這位就是費奧多爾?伊戈洛維奇。

    人們圍着他倆,其中還有幾個女人,有人手裡舉着燃燒的火把。

    人群不斷從正門湧進來。

    當地人的口音聽起來很費勁,但他們重複喊着一句話:“我們要跟王子說話!” 安德烈也聽見了,他走過菲茨身邊進了大廳。

    菲茨急忙說“不”,但已經來不及了。

     一見安德烈穿着晚禮服出現在面前,暴民們嘲弄般發出一陣噓聲。

    他擡高嗓門說道:“如果你們現在靜靜離開這裡,就不會惹出什麼大麻煩。

    ” 費奧多爾厲聲反擊:“現在有麻煩的人是你——你殺了我的弟弟!” 菲茨聽見瓦列莉娅平靜地說:“我應該待在我丈夫身邊。

    ”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就已經進了大廳。

     安德烈說:“我沒想到伊萬會死,但他如果沒有觸犯法律,違抗他的王子,那他現在仍會活着。

    ” 費奧多爾猛地掉轉步槍,舉起槍托打中了安德烈的臉。

     安德烈用手捂着臉,向後踉跄了一步。

     農民們歡呼起來。

     費奧多爾喊道:“你也嘗嘗這個滋味!” 菲茨掏出他的左輪手槍。

     費奧多爾把步槍舉過頭頂。

    那杆莫辛-納甘停留在半空的一瞬,猶如一把劊子手的斧頭。

    然後他狠狠地掄下來,重重砸在安德烈的腦袋上。

    随着一聲可怕的咔嚓聲,安德烈倒了下去。

     瓦列莉娅尖叫起來。

     菲茨站在虛掩着的門前,扳開手槍槍管左側的保險栓,槍口對準費奧多爾。

    但農民們把他的目标圍擋起來。

    他們開始踢打安德烈,後者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瓦列莉娅想過去幫他,但她根本擠不進人群。

     一個農民用鐮刀刺穿了碧祖父那張面目嚴苛的畫像,把畫布劃得稀巴爛。

    另外一個朝吊燈開槍,大吊燈嘩啦啦摔落了下來,變成一地碎片。

    一條窗簾突然閃出烈焰,有人用火把點着了它。

     戰場上的經驗讓菲茨明白,勇氣必須用冷靜的考量加以調和。

    他知道單憑自己的力量無法把安德烈從暴民手中解救出來。

    但他或許可以救下瓦列莉娅。

     他把手槍放回口袋。

     他走進大廳。

    人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仰面倒地的王子身上。

    瓦列莉娅站在人群外圍,徒勞地捶打着擋在前面的那些農民的肩膀。

    菲茨一把摟住她的腰抱了起來,疾步返回餐廳。

    他的傷腿疼得火燒火燎,但他咬牙堅持着。

     “放開我!”她喊着,“我得去幫安德烈!” “我們幫不了安德烈!”菲茨說。

    他換了手,把她背上肩膀,減輕了腿上的負擔。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顆子彈貼着耳邊嗖的一聲飛了過去。

    他回頭一看,見一個穿着軍服的士兵一臉奸笑,正用手槍瞄準。

     他又聽見一聲槍響,感到了一股沖擊力。

    他覺得這次一定是打中了,但他沒覺得疼痛。

    他疾步沖進與餐廳相連的那扇門。

     他聽見那個士兵嚷道:“她要逃跑!” 菲茨破門而入,另一顆子彈擊中了門框。

    普通士兵沒受過手槍射擊訓練,有時意識不到手槍遠比步槍更難擊中目标。

    他一瘸一拐跑着,繞過精心布置的桌子,上面擺放着銀餐具和水晶酒杯,等待四位貴族就餐。

    他聽見身後幾個人追趕過來。

    房間的另一頭有一扇通向廚房的門。

    他經過一條狹窄的走廊,進了廚房。

    廚師和幾個幫傭已經停下了手裡的活,驚慌失措地站在那裡。

     追兵離菲茨他們太近了。

    隻要對方有機會開槍,他就必死無疑。

    現在必須采取措施阻止他們。

     他把瓦列莉娅放到地上。

    她搖晃了一下,他這才看見她衣服上的血迹。

    她中槍了,但還活着,頭腦依然清醒。

    他把她放進一把椅子,然後回到走廊裡。

    那個奸笑的士兵朝他沖了過來,胡亂開着槍,後面幾個人魚貫而入,湧進狹小的空間。

    菲茨看見他們身後的餐廳和客廳都已經着火了。

     他掏出韋伯利。

    這是一支雙動模式的手槍,不用扳起擊鐵。

    他把重心移到自己那條完好的腿上,仔細瞄準朝他跑過來的士兵的肚子。

    他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那人像塊石頭一樣摔倒在他面前。

    菲茨聽見廚房那邊傳出女人驚恐的尖叫聲。

     菲茨繼續朝後面的人開火,又放倒了一個。

    他射出第三槍,也是同樣的結果。

    第四個人見勢不妙縮回餐廳去了。

     菲茨關上廚房的門。

    追兵會猶豫他是否躲藏起來準備伏擊他們,這就給了他逃跑的時機。

     菲茨抱起瓦列莉娅,她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

    他從未來過這座房子的廚房,但還是決定朝後面移動。

    他穿過另一條走廊,來到儲藏室和洗衣間。

    最後他找到了一扇通到外面的門。

     走到外面時菲茨已經氣喘籲籲,傷腿疼得要命,他看見馬車停在旁邊,詹金斯坐在馬夫的座位上,碧跟妮娜坐在車廂裡,正在失聲哭泣。

    一個戰戰兢兢的馬童拉着缰繩。

     他把不省人事的瓦列莉娅塞進車廂,自己跟着爬了進去,朝詹金斯喊道:“快!快走!” 詹金斯揚鞭催馬,那個馬童跳到路邊,車沖了出去。

     菲茨向碧問道:“你還好吧?” “不好,但還活着,沒受傷。

    你……” “我沒傷着。

    但我為你哥哥的性命擔憂。

    ”他心裡清楚眼下安德烈肯定已經死了,但他不願意把這話說出來。

     碧看了看公主:“出了什麼事?” “她中了一槍。

    ”菲茨仔細瞧了瞧,瓦列莉娅的臉色慘白,一動不動,“我的天啊。

    ” “她死了,她是死了嗎?”碧問。

     “你得堅強點兒。

    ” “我會堅強的。

    ”碧拿起她嫂子毫無生氣的手,“可憐的瓦列莉娅。

    ” 馬車沖下車道,經過碧母親守寡期間住的那座小房子。

    菲茨回頭看着那座大宅。

    廚房門外站着一小群沮喪的追兵。

    其中一人正舉着步槍瞄準,菲茨按着碧讓她低下頭,自己也縮起身子。

     當他再次向外張望時,他們已經跑出了射程。

    農民和屋裡的用人從各個門裡湧到外面。

    一扇扇窗戶亮着奇怪的光,菲茨随即意識到整幢房子都被點燃了。

    正在這時,他看見濃煙從正門湧出來,橙黃的火舌蹿出一扇敞開的窗子,大火沿着牆壁燒了起來。

     馬車翻過一個高崗,然後叮叮咣咣跑下土坡,那幢老房子消失在視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