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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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9月至12月 菲茨被一陣女人的抽泣驚醒了。

     一開始他以為是碧在哭。

    随後他想起妻子在倫敦,而他現在在巴黎。

    躺在他旁邊的不是二十三歲的大肚子公主,而是一個長着天使般面孔的十九歲法國酒吧女郎。

     他用胳膊肘撐起身子,低頭看着她。

    一對金色睫毛卧在她的臉頰上,就像是兩隻落在花瓣上的蝴蝶。

    但現在,那上面滿是淚痕。

    “我害怕,”她嗚咽着,說着法語,“我害怕極了。

    ” 他撫摸着她的頭發。

    “冷靜點兒,”他用法語說,“别緊張。

    ”他跟姬妮這種女人學到的法語遠遠超過他在學校裡的學習成果。

    姬妮是“吉内特”的簡稱,不過怎麼看這名字都像是編造出來的。

    她很可能有個平凡無奇的名字,比如弗朗索瓦絲。

     這是個晴朗的早晨,和煦的微風從姬妮這間房子的窗戶吹進來。

    菲茨沒有聽到槍聲,也沒有聽見鵝卵石上列隊行進的靴子聲。

    “巴黎尚未陷落。

    ”他低聲用安慰的口氣說。

     他真不該說這個,這話讓她又發出了一陣嗚咽。

     菲茨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時間是八點三十分。

    他必須在十點以前返回自己的酒店,一刻也不得耽誤。

     姬妮說:“如果德國人來了,你會照顧我嗎?” “當然,親愛的。

    ”他壓下心裡的内疚。

    如果他能做到,那他一定會的,但她絕不是他的首要任務。

     “他們會來嗎?”她小聲問道。

     菲茨自己也說不清。

    德國軍隊比法國情報部門預言的多出一倍。

    他們已經攻進法國東北部地區,屢戰屢勝。

    現在,這股大軍已經到達巴黎的北部一線——到底那條戰線距離多遠,菲茨兩個小時後就知道了。

     “有人說整座城市都不會防守,”姬妮抽泣着,“這是真的嗎?” 菲茨自己也無從得知。

    如果巴黎抵抗,就會被德國的大炮損毀。

    城中那些輝煌的建築就會遭受破壞,寬闊的林蔭大道會布滿彈坑,小酒館和服裝精品店就會變成廢墟。

    這不得不讓人覺得還是投降好,以免遭此劫難。

    “這麼做對你們更好,”他裝出一副熱心的樣子對姬妮說,“你會跟一個胖胖的普魯士将軍做愛,他會用德語叫你‘親愛的’。

    ” “我不想要普魯士人。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小得幾乎聽不見,“我愛你。

    ” 也許她這是真心話,也許隻是把他看作離開這兒的一種途徑。

    人們想方設法離開巴黎,但這并不容易。

    大部分私人汽車已被強行招募。

    鐵路列車處于待命狀态,随時準備征用,車上的平民乘客被丢在荒郊野外。

    租輛出租車去波爾多要花一千五百法郎,這筆錢都能買一幢小房子了。

     “也許不會那樣,”他寬慰她說,“德國人恐怕已經精疲力竭了。

    他們一個月來一直在行軍打仗。

    不可能一直這麼堅持。

    ” 他自己甚至也有點相信了。

    法國人邊打邊撤,士兵一個個疲憊不堪,忍饑挨餓,士氣低落,但沒有多少人被俘,槍械損失也很有限。

    一貫沉着鎮靜的法軍總指揮霞飛将軍把盟軍調集在一起,撤退到巴黎的東南一線重新整編。

    他還無情地解除了那些不合要求的法軍高級軍官的職務,包括兩名軍長、七名團長和數十位各級指揮官。

     德國人不了解這一點。

    菲茨看過被破譯的德軍往來信息,字裡行間充滿過度的自負。

    德軍統帥部實際上撤出了在法國的部隊,調派他們增援東普魯士。

    菲茨覺得此舉可能是個失誤。

    法國人還沒有徹底完蛋。

     他對英國的動向不十分确定。

     英國遠征軍規模很小,隻有五個半師的部隊,而該地區參戰的法國部隊一共七十個師。

    但英國士兵在蒙斯作戰英勇,讓菲茨備感自豪,可五天之内,他們十萬人的部隊損失達到一萬五千人,不得不撤退。

     威爾士步槍團是英國部隊的一部分,但菲茨并未跟他們一道作戰。

    起初,他為自己僅作為一位聯絡官進駐巴黎感到失望,他一直渴望跟自己的軍團一起戰鬥。

    他确信那些将軍們都當他是業餘的,就随随便便把他安插在某個無關緊要的地方。

    不過,他了解巴黎,又懂法語,很難拒絕這項他能勝任的工作。

     事實證明,這項工作比他想象的重要。

    法國指揮官和他們在英國的盟友關系很是緊張。

    英國遠征軍的指揮是一個生性敏感,喜歡小題大做的家夥——約翰?弗蘭奇爵士,“弗蘭奇”與“法國人”同音同字,讓人有點啼笑皆非。

    早先,他因為霞飛将軍與他缺乏溝通而悶悶不樂。

    盡管兩國氣氛不友好,但菲茨還是努力保持部隊指揮官之間的信息和情報暢通。

     作為英國代表,遭受法國軍官不加掩飾的輕蔑對待,這種情況令菲茨尴尬,甚至覺得有點丢臉。

    而一周以前,情況已經開始惡化。

    約翰爵士通告霞飛,他的部隊需要兩天的休息。

    第二天他又更改為十天。

    法國人大驚失色,一時讓菲茨為自己的國家羞愧不已。

     他就此事向約翰爵士的那位阿谀奉承的助手哈維上校抗辯,但他的申訴遭到了憤怒的拒絕。

    無奈之餘菲茨隻得給陸軍部的一位副部長雷馬克勳爵打電話。

    他們曾是伊頓公學的同學,雷馬克又是茉黛的朋友,兩人經常交流各自的見聞。

    菲茨很不情願這樣依靠自己的上級軍官,但巴黎的這番争鬥勢均力敵,十分微妙,他認為自己必須采取行動。

    他發現愛國沒有那麼簡單。

     他的申訴産生了爆炸性的效果。

    阿斯奎斯首相派新上任的陸軍部長基奇納勳爵火速趕往巴黎,約翰爵士前天被自己的上司訓斥了一通。

    菲茨認為他極有可能被撤換。

    就算不是,至少也能給他敲敲警鐘,改改懶散的毛病。

     菲茨很快就會弄清情況了。

     他轉身下了床。

     “你要走了?”姬妮說。

     他站起身來:“我有工作要做。

    ” 她踢開身上的床單。

    菲茨看着她那對完美的乳房。

    見他看着自己,她那雙淚眼笑了起來,迷人地分開兩腿。

     他抗拒着這一誘惑。

    “煮點兒咖啡吧,親愛的。

    ”他說。

     她穿上一件淺綠色的絲綢罩衣,燒了一壺水,菲茨這邊也穿好了衣服。

    昨晚他在英國使館用野戰餐具吃的晚飯,但一吃完就脫下那套惹眼的猩紅色軍用夾克,換上晚禮服來了貧民區。

     她用一隻大得像碗的杯子倒上濃濃的咖啡遞給他:“我今晚在阿爾伯特開的夜總會等你。

    ”夜總會已經被正式關閉了,劇院和電影院也是如此。

    就連著名的“瘋狂牧羊女”劇院也是一片漆黑。

    咖啡館八點就關門了,餐館九點半停業。

    不過,讓偌大一個城市的夜生活完全停止也不容易,像阿爾伯特這種善于鑽營的人很快就開了非法經營點售賣香槟,價格自然是貴得離譜。

     “我盡量在午夜前趕到。

    ”他說。

    咖啡很苦,但立刻沖走了殘留的睡意。

    他給了姬妮一枚價值一英鎊的金币。

    一晚上就付這麼多算得上慷慨,再說,眼下金子遠比紙币值錢。

     他與她吻别。

    她抱住他:“你今晚一定會去的,對嗎?” 菲茨為這個女孩感到惋惜。

    她的世界已經崩潰,讓她不知所措。

    他真希望自己能保護她,許諾永遠照顧她,但他做不到。

    他有個懷孕的妻子,如果碧情緒受到影響,她就可能流産。

    就算他單身,跟一個法國妓女糾纏也會被人恥笑。

    總之,姬妮隻是千百萬人中的一個。

    現在人人自危,隻有死亡能夠結束這種恐懼。

    “我會盡我所能。

    ”說完,他便從她的懷抱裡抽身而出。

     菲茨的藍色凱迪拉克正停在路邊。

    前蓋上插着一面小小的英國國旗。

    街上很少有私人汽車,車上大多插着旗子,通常是法國三色旗或者紅十字會的旗子,表示用于重要的戰争工作。

     把汽車從倫敦運到這兒來,讓菲茨動用了不少人脈,還花了一筆小錢疏通關系,但他認為這些都很值得。

    他每天都需要在英法兩國的指揮部穿梭往來,自己有車就沒必要到處求人借車或從資源緊缺的部隊調用馬匹了。

     他按下自動曲柄,引擎轉了起來,汽車點火發動了。

    街上幾乎沒有任何車輛。

    就連公交車也被部隊征用送上了前線。

    一大群羊正穿城而過,他不得不停在路邊等。

    這些羊大概是去火車東站,用火車運給部隊當給養的。

     路過波旁宮的時候,他看見一小群人圍在一張剛貼的海報前,他好奇地停了車湊過去看。

     緻巴黎軍人 及巴黎市民 菲茨的目光往下移,告示末尾赫然署着巴黎衛戍司令加利埃尼将軍的簽名。

    那是位脾氣暴躁的老兵,退休了又被召回部隊。

    衆所周知,他召集開會不許任何人坐下,認為隻有這樣才能更快作出決定。

     這張告示符合他的一貫風格,内容簡潔明了。

     為進一步推動國防,共和國的政府人員已離開巴黎。

     菲茨失望極了。

    政府竟然逃跑了!這幾天一直有傳言說部長們要逃到波爾多,但這幫政客是猶豫的,他們不想就這樣放棄首都。

    不過現在人還是走了。

    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信号。

     告示後面的話則充滿鬥志。

     我一直肩負着保衛巴黎、防範侵略者的責任。

     這麼說,巴黎最終不會投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