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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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到屠殺。

    但這并沒有讓她停下腳步,其他人也同樣堅定。

    他們健步走過一家家店鋪,裡面出售德國的鋼琴、巴黎的帽子和擺放溫室玫瑰的特制銀碗。

    一個貴族在珠寶店給情婦買個小玩意兒所花的錢,比一個工廠工人幹一輩子掙的工資還多,格雷戈裡聽大人這樣說。

    他們經過索雷爾電影院,格雷戈裡一直想進去看看。

    商販們生意很好,用一種漂亮的俄式茶缸賣茶水,還有孩子玩的彩色氣球。

     人們來到街道盡頭,聖彼得堡的三大地标建築跟前,它們并排樹立在冰凍的涅瓦河岸——被稱作“青銅騎士”的彼得大帝的騎馬雕像、尖頂的海軍部大廈,還有冬宮——格雷戈裡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這座宮殿,一直不肯相信這麼大的建築真的是住人的地方。

    簡直不可思議,就像故事裡常有的,類似一把神奇的寶劍,或者一件隐形鬥篷一樣的東西。

     宮殿前的廣場覆蓋着白雪。

    遠處,暗紅色的大樓前面排列着一隊騎兵、穿着長大衣的步槍手,還有加農炮。

    人群從廣場四周聚集過去,互相保持着距離,害怕那些士兵開槍,但新來的人從附近的街道上不斷湧來,像條條支流彙入涅瓦河,格雷戈裡被人推着往前走。

    來到這兒的不光是工人,格雷戈裡驚訝地注意到很多是穿着暖和外套的中産階級,正從教堂返回自己家,有的看上去像學生,少數人甚至穿着校服。

     媽媽小心地帶着他們躲開槍口,來到亞曆山大洛夫斯基花園,它位于長長的、黃白相間的海軍大廈前。

    其他人也是這樣想的,因此人群開始松動起來。

    那個為中産家庭的孩子們趕麋鹿雪橇的人已經回家了。

    人們都在談論殺人的事:城裡到處有示威者被槍炮射死,被哥薩克馬刀砍死。

    格雷戈裡跟一個同齡孩子講述發生在納爾瓦大門的事情。

    示威者們得知别的地方發生的事情,一個個火冒三丈。

     格雷戈裡擡頭凝視着冬宮長長的外牆,上面好幾百個窗戶。

    沙皇在哪兒呢? “那天早上他沒在冬宮,這是我們後來才弄清楚的,”格雷戈裡對卡捷琳娜說,他發覺自己的聲音帶着一個失望的信徒般的怨恨和苦澀,“他甚至沒在城裡。

    這位臣民之父去皇家行宮度周末了,在鄉間散步,玩多米諾骨牌。

    但我們當時并不知道,還去觐見他,求他出來見一見自己的臣民。

    ” 人們越聚越多,與沙皇見面的籲求愈發迫切,有些示威者開始譏嘲士兵。

    每個人都變得緊張而憤怒。

    突然有一隊警衛沖入花園,命令所有人離開。

    格雷戈裡看着,既恐懼又疑慮,他們揮舞着鞭子,見人就抽,有的還用馬刀背抽打民衆。

    他看了看媽媽,等她拿主意。

    她說:“我們不能就這樣放棄!”格雷戈裡不知道他們究竟盼着沙皇做什麼,他隻是覺得——就跟其他人一樣——隻要他們的君主知道他們所受的委屈,他就會以某種方式糾正和彌補。

     其他示威者也跟媽媽一樣堅決,雖說那些受到衛兵鞭打的人畏縮起來,但沒有一個人離開。

     接着,士兵們拉開了射擊的架勢。

     前面的幾個人跪下來,摘掉他們的帽子,在自己身上畫着十字。

    “跪下!”媽媽說了一句,他們三個全都跪了下來,他們周圍的人也都照做,直到大部分都擺出祈禱的姿勢。

     突然降臨的沉默讓格雷戈裡感到害怕。

    他盯着對準他的步槍,步槍兵也面無表情地盯着他,像一座座雕像。

     然後,格雷戈裡聽到一聲号角。

     這是一個信号。

    士兵們的武器開火了。

    格雷戈裡周圍的人喊叫着倒在地上。

    一個為了看清周圍爬到雕像上面的男孩,驚叫一聲摔到地上。

    一個孩子像被打中的鳥一樣從樹上掉了下來。

     格雷戈裡看見媽媽臉朝下趴在地上。

    他以為她是在躲子彈,便也那樣趴下。

    過了一會兒,他扭頭,看見了血,她腦袋四周的雪已經被鮮血染紅了。

     “不!”他大叫着,“不!” 列夫尖叫起來。

     格雷戈裡抓着媽的肩膀,把她拉了起來。

    她的身子癱軟。

    他盯着她的臉。

    一開始,他被自己看見的一切弄蒙了。

    他看見的究竟是什麼?她的額頭和眼睛現在已經血肉模糊,無法辨認。

     還是列夫說出了真相。

    “她死了!”他哭喊起來,“媽媽死了,我母親死了!” 槍聲停止了。

    四周,人們都在逃命,有人狂奔,有人一瘸一拐,有人在地上爬。

    格雷戈裡竭力思考着。

    他該怎麼辦?他得帶着媽媽離開這兒,他作出了決定。

    他把胳膊伸到她的身體下面,把她抱了起來。

    她身子不輕,但他很壯實。

     他轉過身來,尋找回去的路。

    他很奇怪自己眼前一片模糊,然後意識到他在不停地流淚。

    “快走,”他對列夫說,“别叫了,我們得馬上走。

    ” 廣場邊上有個穿藍色束腰工裝的老人攔住了他們,眼含淚水,臉上滿是皺紋。

    “年輕人啊,”他對格雷戈裡說,聲音裡帶着憤怒和痛苦,“永遠不要忘記,”他說,“永遠不要忘了今天沙皇在這兒犯下的謀殺罪。

    ” 格雷戈裡點點頭:“我不會忘的,先生。

    ” “願你活得長久。

    ”老人說,“活到能為沙皇所犯的惡行複仇的那一天。

    ” “我抱着她走了大概一裡地,後來累了,就上了電車,仍舊抱着她。

    ”格雷戈裡對卡捷琳娜說。

     她盯着他,那張美麗、但傷痕累累的臉蒼白而驚恐:“你帶着死去的母親坐電車回家?” 他聳聳肩:“當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着奇怪的事情。

    确切地說,當天發生的一切都很奇怪,所以無論我做什麼都不算出格。

    ” “那些坐車的人呢?” “售票員什麼也沒說。

    我猜他大概吓壞了,忘了把我趕下去,他也沒找我要車錢,當然我也沒法付錢。

    ” “所以你就坐下了?” “我坐在那兒,懷裡抱着她的屍體,列夫坐在我旁邊,一直在哭。

    那些乘客隻是盯着我們。

    我不在乎他們怎麼想。

    我正在琢磨我該怎麼辦,就決定把她帶回家。

    ” “就這樣,剛十六歲,你就成了一家之主。

    ” 格雷戈裡點點頭。

    雖然回憶十分痛苦,但他從她的專注傾聽中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她看着他,聽他說話時嘴唇微張,可愛的臉上交織着迷戀和驚駭的複雜表情。

     “那段時間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沒有任何人幫我們。

    ”他内心又被獨自面對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的恐慌占據了。

    這段回憶一直讓他怒火中燒。

    已經結束了,他對自己說:我有一個家,一份工作,我的弟弟已經長大成人,強壯又英俊。

    可怕的日子已經過去。

    盡管如此,但他總想掐住某個人的脖子——一個士兵、警察、政府大臣或者沙皇本人,他要使勁捏住,掐到他咽氣為止。

    他閉上眼睛,顫抖着,直到這種感覺消失。

     “葬禮剛一結束,房東便把我們趕了出去,說我們付不起錢,還拿走了我們的家具,他說用來抵償欠租,可我媽從來沒有拖欠過房租。

    我去教堂告訴神父,說我們無處安身。

    ” 卡捷琳娜冷笑了一下:“我能猜到接着會發生什麼。

    ” 他有些吃驚:“你能猜到?” “牧師讓你上床睡覺——上他的床。

    這件事就曾發生在我身上。

    ” “差不多吧,”格雷戈裡說,“他給了我幾戈比,讓我去買幾個熱土豆。

    我在他說的地方沒找到商店,但沒繼續找,而是連忙跑回了教堂,因為當時覺得他的樣子很怪。

    結果,當我走進小禮拜堂的時候,他正在脫列夫的褲子。

    ” 她點點頭說:“我十二歲的時候那些牧師就開始對我幹這種事了。

    ” 格雷戈裡感到震驚。

    他原以為隻是他遇到的那個牧師極端邪惡。

    卡捷琳娜顯然認為他們都是同樣堕落。

     “他們都這樣?”他氣憤地說。

     “從我經曆的事情看,大多數都是。

    ” 他憎惡地搖了搖頭:“你知道最讓我吃驚的是什麼?當我逮到他的時候,他都不覺得羞恥!他隻是很生氣,就好像我打斷他沉思經文似的。

    ” “當時你怎麼做的?” “我讓列夫穿好褲子,然後我們就走了。

    牧師想把那幾個戈比要回來,但我告訴他這些錢是施舍給窮人的。

    當晚我用這些錢在公寓裡租了一張床。

    ” “然後呢?” “後來我謊報年齡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還租了一間房,一天一天學會自立。

    ” “現在你幸福嗎?” “當然不。

    我的母親想讓我們過上更好的日子,為達到這個目的,我們要離開俄國。

    我差不多已經攢夠了錢。

    我要去美國,等我到了那兒,就把買船票的錢給列夫寄回來。

    美國那邊沒有沙皇——也沒有皇帝或任何形式的國王。

    軍隊不能想殺誰就殺誰。

    人民當家作主!” 她半信半疑:“你相信這些?” “這是真的!” 有人輕輕敲着窗戶。

    卡捷琳娜吃了一驚,他們是在二樓,但格雷戈裡知道是列夫。

    夜深了,大門已經鎖上,列夫隻得穿過鐵路到後院,爬上洗衣房的屋頂,再從窗戶爬進來。

     格雷戈裡打開窗戶讓列夫進來。

    後者衣着講究,穿着一件珍珠母紐扣的夾克,還戴了一頂有天鵝絨絲帶的軟帽,背心上綴着一根黃銅表鍊。

    他剪了一個時興的波蘭式側分頭,而不是鄉下人常梳的中分。

    卡捷琳娜顯得很吃驚,格雷戈裡估計她沒想到他的弟弟如此潇灑時髦。

     通常格雷戈裡見到列夫回家都很高興,看他沒喝得酩酊大醉便松下一口氣。

    現在他卻希望跟卡捷琳娜單獨多呆一會兒。

     他給兩人作了介紹,列夫的眼睛閃閃發光,很感興趣地跟她握手。

    她擦幹臉頰上的淚水。

    “格雷戈裡跟我講到你母親去世的事。

    ”她解釋道。

     “九年來他既當爸又當媽,一直在照顧我,”列夫歪着頭嗅了嗅,“而且還燒得一手好菜。

    ” 格雷戈裡拿出碗和勺子,把一條黑面包放在桌上。

    卡捷琳娜向列夫說起跟警察平斯基大打出手的經過,那種語氣讓格雷戈裡覺得自己表現得比實際情況還要勇敢。

    但他很高興她把自己當成英雄。

     列夫被卡捷琳娜迷住了。

    他向前探着身子,好像他從未聽過如此迷人的故事,微笑着連連點頭,随着她講述的内容,一會兒吃驚,一會兒憎惡。

     格雷戈裡把菜盛到碗裡,拉過那隻貨箱當椅子。

    吃食還算不錯,他在鍋裡加了一顆洋蔥,後腿骨使蘿蔔有了濃郁的肉香。

    列夫岔開話題,談起了廠裡發生的各種怪事和從别處聽來的笑話,氣氛變得輕松起來。

    他讓卡捷琳娜笑個不停。

     他們吃完飯後,列夫問卡捷琳娜是怎麼來城裡的。

     “我父親去世後,母親就改嫁了。

    ”她說,“不幸的是,我繼父更喜歡我,而不是我母親。

    ”她甩了甩頭,格雷戈裡弄不清這是表示羞愧還是蔑視。

    “不管怎麼說,反正我母親是這麼認為的,接着就把我趕了出來。

    ” 格雷戈裡說:“聖彼得堡的一半人口是從鄉下來的。

    很快就沒人種地了。

    ” 列夫說:“你一路上是怎麼過來的?” 還是那種常見的故事,坐三等車廂,乞求過路的馬車捎一段,等等。

    但格雷戈裡被她說話時那張生動的面孔徹底迷住了。

     列夫又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表些有趣的看法,提幾個問題。

     很快,格雷戈裡注意到,卡捷琳娜把椅子挪向了列夫,專注跟他交談。

     格雷戈裡想:看來我成了多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