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與世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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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樣的夜裡,胡爾馬西偶爾會來拜訪。

    先陪着居麻說一會兒話,再把手機遞給我,說又有問題了。

    手機操作提示語是漢語,他看不懂。

     白天裡,我上午幹家務活,洗涮、打掃,再出門趕牛、背雪。

    下午去薩依娜家幫忙繡花氈。

    嫂子清理羊圈和牛棚、烤馕、縫氈子。

    居麻輪休在家時,到處修修補補、敲敲打打。

    然後睡大覺。

    然後長時間抽煙發呆。

    然後再四處尋找需要修補的物什。

    實在找不到什麼活幹,就把小貓逮過去,捏着人家的小腦袋胡亂按摩,說它大約也頭疼了——他頭疼時我曾幫他做過頭部按摩。

     當他看到小貓像人一樣,兩隻前爪縮在胸前,仰面而睡,便趕緊招呼大家都過去看。

    然後再就地躺下,模仿一番……總之就這麼寂寞。

     如果這時有客人上門,簡直如同救了他一命。

     哈薩克有一句諺語:“四十個客人裡必有一個是幸福之神。

    ”大緻傳達了兩個信息:一、大家好客;二、客人太少。

     哪怕生活如此平凡,哪怕什麼都不曾發生,也總有什麼渴望拿出來分享,總有什麼想要前去求索吧? 一天居麻回來,半晌無話,後來用漢語對我說:“李娟啊,今天嘛,我放羊的時候,看到一隻老鼠,隻有三條腿,跳着走。

    ”我立刻驚啧不已,還想知道更多細節。

     看我如此感興趣,這家夥就開始發揮了:“後來嘛,又看到一隻老鼠,隻有一隻眼睛。

    ” 我開始懷疑:“真的?” 他說:“還有一隻老鼠,沒有尾巴。

    ” 我徹底不信了。

    可他已經收不住了:“另外還有一隻狐狸,紅紅的毛,好看得很,但還是沒有尾巴。

    ” 我理都懶得理他了。

    他卻興緻越來越高,越編越不着邊際:“昨夜起來解手,看到一隻熊!” 我用哈語對嫂子說:“他說有熊。

    ”嫂子便喝止了他。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沒完沒了地重複這個笑話。

    真是沒創意。

    普天之下缺胳膊少腿的東西全被他遇到了。

     真的再無新事了。

     進入冬牧場之後,李娟胃口極好,尤其一見到油水旺盛的食物更是綠了眼睛。

    開始以為是物質不豐富的原因。

    可再一想,自己的阿克哈拉的家裡也豐富不到哪兒去啊?甚至還不如現在的日子(至少現在有肉吃……)。

    想來想去,大約是缺乏安全感吧,潛意識裡有了生存危機——在這交通不便、毫無外援的荒野中。

     我也是寂寞的。

    閑下來的時候,會長時間散步,走很遠很遠。

    回到家,居麻說:“去了這麼長時間,都看到了什麼?”我沒好氣地說:“看到一隻熊,沒眼睛!” 但是有一天居麻放羊回家後告訴我:“來了七個口裡人,在戈壁灘裡走了好幾天!” 我開始以為又在瞎扯,但接下來他又用哈語把同樣的内容對嫂子也說了一遍。

    這才相信。

    吃驚不小。

     居麻說,他們是做生意的,主要來賣衣服。

    他們進入沙漠後寄住在一戶牧民家裡。

    每天每人扛兩三個大号編織袋,步行去附近牧場推銷商品。

    但随便一個“附近”就是十公裡以上的距離啊!他們要等到衣服全部賣完才離開。

    居麻遇到他們時,邀請他們也到我們沙窩子這邊來展示一下商品。

    但他們打聽了一下方位,立刻搖頭拒絕。

    說太遠了,步行過來得五個小時呢,晚上就沒法趕回住處了。

     真是不可想象啊…… 大約他們在外面世界遇到了無法克服的生存困難,才想到了荒野。

    他們以為這裡是扣在鐵桶裡的世界(差不多也的确這樣),便跑來做獨家生意。

    無論如何,這麼辛苦地讨生活,還是因為總有些希望吧? 一天深夜,新什别克飛快地跑來通知:“快!加瑪的電話!快點!”慢了就沒信号了。

     夫妻倆一同從床上彈起,外套都沒披就往外跑去。

     加瑪在電話裡說,奶奶正獨自在恰庫圖小鎮住院,病情好多了。

    她一個人照顧家裡的牛和一些山羊,天天擠牛奶,幹家務。

    還說上次帶去的羊皮賣了一百四十塊錢。

     這件事讓居麻和嫂子讨論了好幾天,反複回味着女兒的每一句話。

     又過了沒多久,加瑪托村裡的獸醫捎來一個包裹。

    縫得刀槍不入,纏了一層又一層,害兩口子拆了老半天。

    這個包裹裡除了幾隻油餅和兩塊奶奶裁好的生羊皮,還有兩個居麻日思夜想的好東西:一個電視選台器和一個衛星鍋的零件。

     從此以後,荒野的寂靜被撕開了。

    我們,有電視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