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居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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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最大的顧慮是這個家夥會不會天天酗酒……幸好酒不多,隻帶了三瓶來。

    來時的一路上,在司機旁邊就消滅掉了一瓶(可憐的司機……),剩下的也隻夠他闖兩到三次禍。

    每次闖禍,無非就是大叫大嚷,吵得大家一夜睡不好覺。

    其次就是扔碗砸東西,這倒讓人生氣又害怕。

    若是地窩子大些還好說,好歹還有地方躲,可就這麼巴掌大的地方……值得安慰的是,扔了那麼多碗,居然從來沒碎過一個。

    幸虧地窩子裡是泥沙地面,牆壁是羊糞塊砌的,床上又鋪着厚厚的花氈。

     居麻最可惡之處還不是耍酒瘋,而是騙人。

    他老是騙我玩,以調劑枯燥的生活。

    比方某天他突然說,西面荒野盡頭的沙丘上有手機信号。

    害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往那邊跑,辛辛苦苦走了好幾公裡,爬遍了那一帶所有最高的沙丘…… 他還告訴我,燒羊蹄這個活兒隻能男的幹,女的不能幹。

    看他說得那麼鄭重,我還真以為有這麼一個傳統禮性呢。

    幸虧後來又多問了一句“為什麼”。

     隻見他繼續鄭重地說:“女的燒,越燒越小;男的燒,越燒越大……”——都什麼跟什麼! 或者某天夜裡他突然興奮地說:“大黑牛今晚要生小牛了,我們都要去幫忙!”害我一夜不敢睡沉了,生怕錯過接生小牛犢的場面。

    結果那牛一個月後才生。

    而且牛生産時,根本用不着“幫忙”。

     因他老這樣,我便輕易不敢相信他的話了。

    無論他說什麼,得先找嫂子或加瑪證實一遍。

    真累。

     居麻第二可惡的是,每次和我吵架時,吵不過我就轉為攻擊我媽。

    還老是模仿她哭的樣子,弄出哼哼叽叽的聲音。

    還總抱怨我家商店賣的全是假貨,還說我媽“朋友也騙”。

    我自然很惱火。

    居麻幾乎把阿克哈拉所有商店老闆都得罪了,隻差我家了。

     第三可惡的是欺負小貓。

    後來才知他和貓無怨無仇,是在故意氣别人。

    誰越是為之心疼,他就打得越狠。

    那麼小的小貓,才三四個月大,捏在手裡狠命往地上砸。

    我忍不住尖叫連連。

    可後來發現除我之外,大家都跟沒看到似的淡然。

    原來,除了沉默,什麼也不能制止他這一行為——你越阻止,他越來勁。

    跟小孩一樣!氣死我了…… 我甚至一度覺得這隻小貓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

    而小貓很有志氣,一有時間就上爬下蹿練習捉老鼠。

    小小年紀,就決定自力更生。

     其實平日裡居麻比誰都喜歡小貓。

    吃肉時,總是不顧大家的反對,大塊大塊地給小貓削肉。

    喝茶時,他常常吩咐嫂子給貓的小碗裡也倒一些牛奶,而冬天裡牛奶那麼珍貴……甚至有天晚上,我還發現貓在他被窩裡睡覺。

     總之,沒事幹時的居麻,把所有靴子都補好又擦亮後的居麻,把所有變形的鍋蓋都敲打回原狀後的居麻,實在讨厭極了。

    不但惹我們心煩,他自己恐怕也不好受。

    一會兒騷擾這個,一會兒招惹那個。

    然後沉重地哀歎:沒事做,也不行啊!……然後大睡一覺。

    醒來後,喝茶,吃阿司匹林,繼續惹是生非。

     睡醒了,吃飽了,沒酒喝,又閑着,并且沒人聽他說話,偏偏喀拉哈西又睡午覺了——那時的居麻倍加寂寞。

    他便一個人慢慢登上東北面的沙丘,站在最高處,站在明亮廣闊的天光下,久久遙望羊群的所在的方向,長時間一動不動。

     雖然都是牧羊人,但居麻對待牲畜遠比隔壁的新什别克兄弟更謹慎體貼。

    他密切觀察每一頭羊的狀态,一旦有生病的迹象就趕緊從羊群裡拖出來仔細查看。

    體弱的羊帶回地窩子“住院”,生寄生蟲的及時抹藥。

    天氣降溫時,趕緊給怕冷的山羊蓋有頂的暖圈……而新什别克家呢,都零下四十度了,他家的牛棚還是敞頂的。

     而且居麻放羊時,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讓羊慢慢地吃好。

    而隔壁家呢,太陽才剛下山,羊群就在沙窩子一公裡外徘徊了。

     平時的居麻嬉皮笑臉,惹是生非,可一到幹活時立刻令人肅然起敬。

    他人高力氣大,在每一次鄰裡聯合協作的大項勞動裡都是主要勞力。

    大家全圍着他幫襯打雜。

    隻要他不說休息,誰也不好意思回家喝茶。

    附近牧場誰家若要挖新地窩子,都會邀請他前去幫忙。

     一天,輪休的居麻修好分解牛頭時砍壞的菜刀、屜鍋的鍋耳和剛穿壞的一雙靴子後,百無聊賴,開始整理陳年賬單。

    我湊過去一看,全是别人打給他的欠條。

    有一部分是漢字寫的,内容有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