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說差事牽連及邪教 遣餘興君臣遊禦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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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經過多少大驚大險艱難竭蹶,才領略了人間疾苦世事艱危——你們講,單在毓慶宮聽聽師傅講學,看幾行聖人書,朕能不能手造今日極盛之世?”他凝視着爬滿了藻須樣紫藤的宮牆,似乎思慮極深,眯縫着的眼睛幽幽放光:“……颙璘年歲還太少,颙璇和颙瑆從明日起進軍機處參贊行走,學習政務。

    颙琪朕昨日已經接見,到江南清江視察河務。

    朕像他們這麼大,早就獨自出外辦差了。

    朕在高堰,天上雷鳴電閃,大河洪水滔天,暴雨傾盆如注……指揮數萬河工堵決固堤——像你們,見那陣仗先就軟癱了!在高郵,命王府護衛連斬三名鼓動鬧事暴民——像你們,給你們一隻雞不知道怎麼殺,手都發抖,還要替它念《往生咒》!——朕要那些窩囊廢物稀泥軟蛋阿哥做什麼?!”他突然厲聲喝道:“要曆練!——懂麼?!” 颙琰吓得渾身一個哆嗦,已是蒼白了面孔,要跪,看看父親臉色,沒敢。

    但皇帝問話是不能不回的,因顫着聲氣說道:“兒子都記下了。

    兒子下考場也是曆練,能知士人甘酸苦辣,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也能從他們口中明了外間世情。

    皇阿瑪,兒子必不辜負您的苦心厚望,做一個有守有為的賢王……”乾隆把目光轉向李侍堯,說道:“本來,他進考場也不為希圖功名。

    你是主考,他又沒有舉人身份,又不願讓禮部知道,怕場裡誤會了,反倒物議沸騰。

    你安排一下,他的墨卷若能過了房師這一關,你就取他貢生,也不必顧全他臉面特意取中。

    會試過後他就到山東赈災,不要再殿試了。

    阿哥們平日是不做制藝文章的,叫你給他出題試做,練一練手,不至于出醜就成。

    ” “如今滿京城都是各地來會試的舉人。

    ”李侍堯這才明白了乾隆“聖意”所在,滿心狐疑消散,一腔忐忑俱安,笑道,“十五爺既要曆練,奴才的意思,文章要做,也不妨和這些舉子們有些個文事往來,會會文寫寫詩什麼的。

    晚間就住奴才府裡,到會試時随奴才的文辦師爺們進場,餘下的事就好辦了。

    這麼着不顯山不露水平安穩妥,隻是委屈了爺些。

    不知道王爺意下如何?”颙琰整日憋在宮裡,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話不妄言,和别個阿哥一樣,外面上尊榮光鮮,其實如身在囚牢,巴不得李侍堯這一說,已是聽得喜動顔色,剛要答應,乾隆一擺手道:“怎樣安排都不委屈!——你們下去自己商量。

    去吧!” 颙琰随着李侍堯退下去了。

    乾隆回頭吩咐王八恥:“你們退到園外去。

    ”說罷,向禦亭旁走去。

    紀昀愣了一下,蓦地一個念頭升上來,皇上有要緊事要和自己說!此時也無從揣測,屏息穩了穩神快步跟了上去。

    走在乾隆側畔,不時用目光睨着他的神色。

     乾隆卻似乎有點漫不經心,緩緩移着步子在一片萬年青花盆擺成的卐字不到頭花架間徜徉,末了在禦亭石階前站定了,抿着嘴一聲不言語。

    這裡北邊是一帶花房,因天氣晴暖,房頂的草苫都卷揭了起來,一排的暖牆上密密匝匝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盆景花卉,吊蘭、海棠、西蕃蓮、鳳仙、雲竹、墨西哥仙人掌、荷花令箭、月季、玫瑰、蝴蝶花,各色各樣的草藥都分圃栽種,在陽光下湛青碧綠郁郁蘊蘊,嬌豔不可方物。

    更有叢梅、館梅,或箭枝茂生,或桠柯交錯、新苞如豆,粉、白、黃蕾豔色橫陳……都灑了水的,映着日光像鍍了一層透明的琥珀,顯得異樣精神。

    紀昀正看得目不暇接,乾隆在旁笑問道:“紀昀,你進軍機處多少年頭了?” “啊,回皇上。

    ”紀昀忙道,“連同進軍機處學習行走,整二十五年了。

    ” “二十五年,是一世光陰。

    ”乾隆随手掐一段骨節草,在手指上撚着把玩,又問:“你今年是多大年紀了?” “臣今年犬馬齒五十又六。

    ” “唔。

    看上去身子骨蠻好的——朕知道,你不甚進谷食的,照舊還是吃胙肉?” 紀昀滿面賠着笑容,心裡提着勁回道:“食谷者生,臣哪敢不進谷食呢?《左傳》裡又講‘食肉者鄙,未能遠謀’——所以搭配着進食。

    先時初入宦途,薄俸不足食肉,先孝賢皇後娘娘特許臣随侍衛們進食胙肉。

    其餘軍機大臣都沒有榮與這個恩典,日子久了,也不好吃得太實在。

    如今隻初一、十五兩日吃,以示敬誠不忘本,其餘日子當值,就在軍機處大夥房就食。

    ” 乾隆含笑點頭,說道:“能不忘本就好。

    倒是‘不好吃得太實在’說得有意思——阿桂和你同歲吧?”紀昀道:“阿桂比臣小一歲。

    ”乾隆漫步走着,撫撫大麗花,摸摸龍須草,又到玫瑰叢前扯過枝條嗅那花蕾,直起身子踅到一片空場上,摸摸石凳子,覺得不涼,就陽地裡坐下了,又問:“這是什麼地方?”紀昀不知他問話用意,便道:“是禦花園。

    ”乾隆一陣笑,“你和朕打模糊兒——朕問這片空場,這月台是做什麼用的。

    ” “皇上,這是拜月台呀!”紀昀加了小心笑道,“每年八月中秋,内苑都要在這裡團會拜月,臣等也常常蒙賜榮與的……”乾隆凝視着那座半月形石砌的月台,因為年深月久,月台上的石桌石凳,拜月用的石案腳下,沿落地的石基上斑斑駁駁都是暗紅的苔藓,還有不知名的枯藤,無聲地沿着牆基,仿佛要向人訴說什麼。

    許久,他歎了一聲,說道:“這個地方出過一件大事,外間的人絕少知道。

    康熙四十六年,聖祖爺在這裡家筵拜月,八叔、九叔、十叔、十四叔是一撥,二伯伯、三伯伯、十三叔又是一撥,就在這裡窩裡炮,大打出手……”他臉上帶着難以形容的笑容,徐徐說道:“為說笑話說惱了的,體尊也沒了,臉面也不顧了,那份子天潢貴胄的雍容華貴溫文爾雅都沒了,有的打,有的罵,有的吵有的叫,十叔打得頭破血流,十三叔當場要撞階自殺……六十多年了,一晃過去又是今日。

    朕每到這裡總不禁想起這件往事……” 紀昀的心一下子沉落下來:熙朝九位阿哥王爺為争嫡反目為仇,魚龍翻覆雷霆大作數十年才得平息,他自幼讀雍正的《大義覺迷錄》就知之熟稔了。

    卻不知這方寸幕後還有過這樣一場阋牆惡鬥!但他此刻更不知乾隆因何提起這段往事——這是國家不幸,也是家醜,怎麼回話呢? ———————————————————— (1)?宣聖王即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