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走出國門,新的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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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兩位都是翻譯高手,也對我的小說很感興趣。

    我和這兩位也是從年輕時代就開始交往的老朋友了。

    他們最初都是說着“我很想翻譯你的作品”或者“已經試譯了幾篇”,主動找上門來。

    這對我來說猶如天降甘霖。

    由于遇到他們,建立起私人的關系,我像是獲得了來之不易的援軍。

    我自己也是一個翻譯者(英譯日),所以對翻譯者的辛苦與喜悅感同身受,因此盡可能與他們保持密切聯系,如果他們有翻譯方面的疑問,我總是欣然回複,并留意提供方便條件。

     自己動手試試就明白,翻譯這東西真是費神又棘手的工作。

    然而這不應該隻是單方面費神的工作,必須有互惠互利的部分。

    對打算進軍國外的作家來說,譯者将成為最重要的夥伴。

    找到與自己氣味相投的譯者非常重要。

    哪怕是能力超群的譯者,如果與文本或作者的性格不合,或是不适應那固有的韻味,也無法産生好結果,隻會令彼此的精神負擔越積越重。

    首先,如果沒有對文本的熱愛,翻譯無非是一項煩人的“工作”罷了。

     還有一點,其實可能用不着我來誇誇其談,在外國,尤其在歐美,個人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不論什麼事,随意交托給某人,說上一句“那好,接下來就拜托您啦”,這樣是不可能一帆風順的。

    在每個階段都必須自己擔起責任、勇下決斷。

    這麼做既耗時費力,還需要某種程度的語言能力。

    當然,基本事務會有代理幫忙處理,但他們也工作繁忙,老實說對還默默無名、沒什麼利益可言的作家也不可能照顧周到。

    所以,自己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還得由自己來照應。

    我也是,在日本還馬馬虎虎算得上小有名聲,可在外國市場上剛起步時當然是個無名小卒。

    業内人士和部分讀書人另當别論,普通美國人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連音都讀不準,管我叫“春上”。

    不過,這件事反而激發了我的熱情,心裡念叨:在這個尚未開拓的市場,從一張白紙開始究竟能做出多少事情來呢?反正先全力以赴再說。

     剛才也提到過,留在景氣沸騰的日本,作為寫了《挪威的森林》的暢銷書作家(自己來說有點那個),種種約稿接踵而至,要賺個缽滿盆滿也并非難事。

    然而我卻想擺脫這樣的環境,作為一介(幾乎是)寂寂無名的作家、一個新人,看一下自己在日本以外的市場究竟能走多遠。

    這對我來說成了個人的命題和目标。

    事到如今細細想來,将那樣的目标當作旗号高高舉起,于我而言其實是一件好事。

    要永遠保持挑戰新疆域的熱情,因為這對從事創作的人至關重要。

    安居于一個位置、一個場所(比喻意義上的場所),創作激情的新鮮程度就會衰減,終至消失。

    也許我碰巧是在一個恰如其分的時間,把美好的目标和健全的野心掌握在了手中。

     性格使然,我不善于裝模作樣地抛頭露面,不過在國外也多多少少會接受采訪,得了什麼獎時也會出席頒獎禮,進行緻詞。

    朗讀會也好,演講之類也好,某種程度上也會接受。

    次數雖然不算多(我作為“不喜歡抛頭露面的作家”好像名聲在外,在海外也一樣),也是盡了一己之力,盡量拓寬自身的格局,努力轉過臉面對外界。

    雖然并沒有多少會話能力,卻留心盡量不通過翻譯,用自己的語言表述自己的意見。

    不過在日本,除非特别的場合,我一般不這麼做,因此時不時會受到責難:“光在國外賣乖讨好!”“雙重标準!” 這倒不是辯解:我在海外努力公開露面,是因為有一種自覺,覺得必須時不時地站出來,盡一盡“日本作家的職責”。

    前面說過,泡沫經濟時代我在海外生活,那時屢屢因為日本人“沒有臉面”而感到失落、不是滋味。

    這種經曆接二連三反反複複,我自然就會想,無論是為了在海外生活的衆多日本人,還是為了自己,都必須改變這種狀況,哪怕一絲一毫也好。

    我并不是一個特别愛國的人(反倒覺得世界主義的傾向更為強烈),不過一旦長住國外,不管你喜不喜歡,都必須意識到自己是個“日本作家”。

    周圍的人會以這樣的眼光看待我,連我也以這樣的眼光看待自己,而且不知不覺還會生出“同胞意識”。

    想想真是不可思議,因為我分明是打算從日本這片土壤、這個僵固的框架中逃脫出來,作為所謂的“自我流放者”來到外國的,結果又不得不回歸與原來那片土壤的關系。

     如果被誤解,可就尴尬了。

    我的意思并非指回歸土壤本身,說到底是指回歸與那片土壤的“關系”。

    其間有巨大的差異。

    時常看到有些人從國外回到日本後,該說是一種反彈嗎,變得莫名地愛國(有時成了狹隘的民族主義)。

    可我并非這個意思。

    我隻是說,對于自己身為日本作家的意義,以及這個身份的歸屬,變得更加深入地去思考了。

     到目前為止,我的作品被譯成了五十多種語言,我自負地以為這是非常大的成就,因為這直截了當地意味着我的作品在各種文化的種種坐标系中得到了肯定。

    作為作家,我對此感到高興,也感到自豪,但并不認為“所以我堅持至今的事情就是正确的”,也不打算把這種話說出口來。

    那歸那,這歸這。

    我現在仍然是一個發展中的作家,還有(幾乎是)無限的發展餘地,或者說發展的可能。

     那麼,你認為哪裡才有這種餘地呢? 我認為這餘地就在自己身上。

    首先,我在日本構築起了作家的立足點,然後把目光轉向海外,擴大了讀者層面。

    今後我大概會走進自己的内心世界,在那裡展開更深更遠的探索。

    那裡對我來說将成為新的未知的大地,恐怕也将是最後的疆域。

     能否順利地開拓這片疆域?我心裡也沒底。

    然而又要重複前言了:能把某個目标當作旗号高高地舉起,總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不問年齡幾何,不問身處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