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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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

    “假正經!完全是假正經!” “你怎麼和他說?” “我說,有的人配操我的×,有的人就不配!老先生當場暈倒,以後再沒人找茬!” “你别故作驚人之語啦,沒這話吧。

    ” “我說過!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假話?我可不像你,說句真話就臉紅。

    你的論文還在我這兒呢!我常看,獲益極多!” 提起那篇論文,我的心往下一沉,好似萬丈高樓一腳蹬空。

    我早已忘了除了爆炸物化學和微生物,好多年前還寫過一篇哲學論文。

    這種事怎麼會忘記?我有點懷疑自己是存心忘記的,這是件很奇怪的事。

     我在知青點最後一個冬天,别人都回城去了,男生宿舍裡隻有我一個。

    我叫鈴子搬過來,我們倆形同夫婦。

    我從城裡搬來很多書,看到那麼多漂亮的書堆在炕上,真叫人心花怒放! 那一年城裡中國書店開了一家機關服務部,供應外文舊書。

    我拿了我媽搞來的介紹信和我爸爸的錢混進去,發現裡面應有盡有。

    有好多過去的書全在扉頁上題了字、蓋了印章。

    其中很多人已經死了,還有好多人不知去向。

    站在高高的書架下面,我覺得自己像盜墓賊一樣。

    我記得有幾千本書上蓋着“志摩藏書”的字樣——曾幾何時,有過很多徐志摩那樣的人,在荒漠上用這些書築起孤城。

    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真叫人有不勝唏噓之情! 我在知青點看了一冬天的書。

    躺在熱炕上,看到頭疼時,就看看窗玻璃上的冰花。

    這時小轉鈴就湊上來說:王二,講講呀!她翻着字典慢慢看,一天也看不了幾頁。

     我從小受家傳的二手洋奴教育,英文相當不賴,所以能有閱讀的樂趣,但是我隻颠三倒四亂講幾句,又埋頭讀書。

    天黑以後,像狗一樣趴在炕上,煤油燈炙黃了頭發。

    到頭皮發緊,眼皮發沉時,我才說:“鈴子,咱們得睡了。

    ”但是自己還在看書,影影綽綽覺得小轉鈴在身邊忙碌,收拾東西,還從我身上剝衣服。

    最後她吹熄了燈,我才發覺自己精赤條條躺在被窩裡。

     我在黑暗裡給小轉鈴講自己剛看的書,因為興奮和疲憊,虛火上升。

    小轉鈴對我做了必要的措施,嘴裡還催促着:“講。

    後來呢?” 等到開始幹時她不說話了,剛剛結束,她又說:“後來呢?” 這真叫豈有此理!我說:“喂,你這麼講像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後來呢?” “後來還沒看到。

    我還得點起燈來再看!” “你别看了!你現在虛得很,我能覺出來,好好睡一覺吧。

    ” 有一天晚上我總是睡不着,想到笛卡爾的著名思辨“我思,故我在”。

    我不詫異笛卡爾能想出東西來,我隻奇怪自己為什麼不是笛卡爾。

    我好像缺少點什麼,這麼一想思緒不甯。

    我爬起來,抽了兩支煙,又點起煤油燈,以笛卡爾等輩曾達到的境界來看,我們不但是思維混亂,而且有一種精神病。

     小轉鈴醒來,問我要幹什麼,我說要做笛卡爾式的思辨。

    這一番推論不知推出個什麼來。

    她大喜,說:“王二。

    推!快推!”以後就有了那篇論文。

     我不樂意想到自己寫下的東西,就對小轉鈴說:“鈴子,我們有過好時光!那一冬讀書的日子,以後還會有嗎?” 她放下酒杯說:“看書沒有看你的論文帶勁。

    ” 又提到那篇論文!這就如澡堂裡一池熱水,真不想跳下去。

    我不得不想起來,我那篇論文是這麼開頭的:假若笛卡爾是王二,他不會思辨。

    假若堂吉诃德是王二,他不會與風車搏鬥。

    王二就算到了羅得島,也不會跳躍。

    因為王二不存在。

    不但王二不存在,大多數人也不存在,這就是問題症結所在。

     發了這個怪論以後,我又試圖加以證明。

    如果說王二存在,那麼他一定不能不存在。

    但是王二所在的世界裡沒有這種明晰性,故此他難以存在。

    有如下例子為證: 凡人都要死。

    皇帝是人,皇帝萬歲。

     還有: 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也會死。

     這兩種說法王二都接受,你看他還有救嗎?很明顯,這個世界裡存在着兩個體系,一個來自生存的必要,一個來自存在本身,于是乎對每一個問題同時存在兩個答案。

    這就叫虛僞,我那篇論文題目就叫《虛僞論》。

     我寫那篇東西時太年輕,發了很多過激議論。

    隻有一點還算明白:我沒有批判虛僞本身。

    不獨如此,我認為虛僞是偉大的文明。

    小轉鈴對此十分不滿,要求把這段删去,而我拿出呂不韋作春秋的氣概說:一字千金不易。

    現在想,當時好像有精神病。

     想到這件事,不知不覺喝了很多酒。

    天已經晚了,飯廳裡隻剩了幾桌客人。

    有一個服務員雙手叉腰站在廚房門口,好像孫二娘在看包子餡。

    我在恍惚之間被她拖進了廚房,倒挂在鐵架上。

    大師傅說:“這牛子筋多肉少,肉又騷得緊。

    調餡時須是要放些胡椒。

    ” 那母夜叉說道:“索性留下給我做個面首,牛子你意下如何?” 她上唇留一撮胡須,胸前懸着兩個暖水袋。

    我說道:“毋甯死。

    ”她踢了我一腳說:“不識擡舉。

    牛子,忍着些。

    過一個時辰來給你放血。

    ”于是就走了。

    廚房裡靜悄悄的。

    忽然一隻獅子貓,其毛白如雪,像夢一樣飄進來,蹲在我面前。

     鈴子對我說:“王二!醉啦?出什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