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走近蘇東坡 第一章 大江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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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谪放湖北黃州任上,遊赤壁,作《念奴嬌·赤壁懷古》與前、後《赤壁賦》,大大地宣洩了一番,感慨了一通。

    僅這“大江東去”四字,便足以将他心胸中的全部郁悶,統統扔進長江,付諸東流。

     一個文人,在得意的時候,很難寫出深刻的覺悟,隻是到了不那麼得意的時候,便對天高地厚,世事深淺,人際浮沉,逝水斯夫,有了多多少少的思考。

    蘇轼在開封的大牢裡,關了一百零三天,以差點掉了腦袋的代價,才得來的這些悟解,自然非同凡響。

     蘇轼出名早,成名快,但命運不濟,流年不利,第一,官場的傾軋,弄得他很狼狽;第二,文字的災難,弄得他很倒黴。

    出獄以後,發配黃州,雖然更失落、更掃興,與一抹到底也差不多。

    不過,離京城遠遠的,看不到那些倒胃口的嘴臉,碰不着那些防不勝防的小人,倒也獲得另樣的清靜。

     人是要學會算賬的,得和失,不能隻打一面算盤,蘇轼覺得劃得來,雖身處逆境,倒也活得開心。

    于是,“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興緻一來,約了友朋,泛舟江上,作赤壁之遊。

     這一遊,他寫出來的一賦一詩,如同唐人崔颢寫黃鶴樓,吓得李白不敢動筆那樣,蘇轼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首不足百字的《赤壁懷古》,把赤壁寫透了、寫盡了,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千古絕唱,從此以後,沒有人敢在赤壁這塊地方舞文弄墨。

     這就是大師的厲害之處了。

     凡大師,寫出來的東西,第一,必是空前的,第二,必是絕後的,無此,也當不得這個衆望所歸的稱号。

    所以,嚴格講,既空前,又絕後,還要衆望所歸,當下中國,大概很難找出一位像樣的真正大師。

    那些被人稱為的“大師”,或者自己認為的“大師”,都得加上引号,以示存疑。

    因為他們既寫不出空前,更達不到絕後,不是重複自己,就是重複他人,不過是跟在人家後邊爬行的文學蟲子罷了。

     不幸的是,如今這類爬蟲式的“大師”,繁殖得特别猖獗,又找不到殺蟲劑來撲滅,着實有點傷腦筋咧! 公元1082年(元豐五年)的七月間,蘇轼出遊的那天夜晚,長江表現出一派溫柔。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他在江心中,見“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鬥牛之間。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那一江秋水的詩情畫意,令這位遊客的心結,得以解脫,得以放開,遂扣舟問水,吟哦唱歎,上下數千年,左右數萬裡,無邊無際,漫想開去。

    “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

    浩浩乎如憑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 登高望遠,撫今追昔,“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神來之筆,便從胸臆間湧上來。

    清人趙翼在《瓯北詩話》裡評蘇轼文章,說他“随物賦形,信筆揮灑,不拘一格,故雖瀾翻不窮,而不見有矜心作意之處”。

    這幾句再平實不過的詞語,簡直是大白話,竟數百年傳唱不衰。

     在中國,凡識得幾個字,念過幾首詩的讀書人,兩篇《赤壁賦》未必背得出來,這首《念奴嬌·赤壁懷古》,無不爛熟于心,張嘴就來。

    從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引用明人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流水,浪花淘盡英雄”,到毛澤東的《沁園春·雪》:“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說明蘇東坡的這首詞在中國人的心中,影響之大之深了。

     不過,背得這首詩與懂得這首詩,是兩回事。

    背,容易;懂,就不那麼容易;而悟,就更不容易了。

    正因為不懂,不悟,所以,稱得上風流人物者,未必就能領會朝代更疊、世事變遷的規律之必然;稱不上風流人物者,也未必能接受新陳代謝,生生不已的進化之必然。

    盡管以上諸輩,口頭上也會振振有詞,“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但實際上,他們是把自己劃在“浪淘盡”以外,屬于身上挂有腰牌,不在“大江東去”之列,屬于有資格發表“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式議論的特别人物。

     生活中的許多麻煩,許多煩惱,許多恩怨,許多是非,都由這些不肯走下舞台的人物而來。

    在文壇上,這些不肯、不甘、不願“浪淘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似乎特别茂盛,因而鬧出來的笑話,也就格外發達。

     其實,為大家所熟稔的,清人趙翼的那首《論詩》,“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就是為這幫先生女士們寫的。

    在曆史長河中,一代人的漸漸老去,一代人的後來居上,是再正常不過,而且也是阻擋不住的現象。

    什麼叫“各領”?就是不能“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