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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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國文人最值錢的,是他的才華。

     中國文人最不值錢的,是他的人格。

     當然,也并非悉皆如此,但很大一部分文人基本如此。

    這也是我們翻開厚厚的文學史,常常不禁為之掩卷、扼腕歎息的緣故。

     在唐代,與白居易齊名,世稱“元白”的雙子星座之一,創“元和體”新詩風,為中唐詩壇扛鼎人物之一的詩人元稹,恰巧就是這樣一位令人遺憾的典型。

    他的詩,寫得非常之美妙;他的人,做得卻是相當之糟糕。

     這種兩面性、複雜性,不光為舞文弄墨之人的通病,大概也是人類概莫能免的劣根本質。

    因此,卑鄙與崇高,苟且與正直,污穢與完美,邪惡與良善,同時聚合在一個人的身上,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這個世界上,百分之百的偉大光榮,百分之百的不可救藥,實際上是不會存在的。

    隻是可能在兩種對立成分的配合比上,有此多彼少,或此少彼多的區别罷了。

     元稹,字微之,河南洛陽人,在陝西鳳翔長大。

    生于公元779年,死于公元831年,與其好友白居易相比,是個短命文人。

    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舊唐書》載:“稹性鋒銳,見事風生。

    ”《新唐書》載:“稹始言事峭直,欲以立名,中見斥廢十年,信道不堅,乃喪所守。

    附宦貴得宰相,居位才三月罷。

    晚彌沮喪,加廉節不飾雲。

    ”這些評價,相當負面,也就足以說明詩人一生活得比較糟糕、比較尴尬的狀态了。

     他的詩歌,可分兩體,各有成就:諷谕詩極其深刻,豔情詩極其浪漫。

    曆經順、憲、穆、敬諸朝的他,時屬中唐,但他的創作,卻仍是盛唐景象。

    無論在他生前,還是在他死後,都得承認他是一位了不起的詩人。

     也有對他相當不以為然的。

    唐人李肇在《唐國史補》中,談到公元七世紀初的中國文壇時,就把他列在不齒之徒排行榜的末尾:“元和以後,為文筆,則學奇詭于韓愈,學苦澀于樊宗師;歌行,則學流蕩于張籍;詩章則學矯激于孟郊,學淺切于白居易,學淫靡于元稹。

    俱名為元和體。

    ”更有一位李戡,宗室子弟,對他尤為咬牙切齒:“嘗痛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纖絕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于民間,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膚,不可除去。

    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

    ”(杜牧《唐故平盧節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志銘》) 這種恨不得殺了元稹才解恨的劊子手面孔,對我們來講,倒也不陌生。

    這些年來,每當文學新潮流出現,也是斷不了看到的雷電風霜壓頂而來的風景。

    正統派、主流派,所以有一種天塌地陷,惶惶然不可終日的感覺,就是他們眼中視之為“淫靡”的作品,産生了他們認為的“禮崩樂壞”、世風日下的後果。

    實際上,這些文學原教旨主義者,根本不了解“元和體”的出現,對于陳腐的、僵化的、教條的、惟上為意旨的文學,所起到的否定作用,所帶來的具有鮮活生命力的現實主義精神,以及所形成的“自衣冠士子,至闾閻下俚,悉傳諷之”的廣大讀者市場。

    這是毫無辦法的曆史選擇,也是誰都抵擋不了的潮流。

     盡管我們可以鄙薄元稹的為人,但他的詩歌,卻是應運而生的時代産兒。

    所以他的詩歌,“傳道諷誦,流聞阙下,裡巷相傳,為之紙貴”,這種廣泛的影響,也确實給他帶來了好運。

     據《舊唐書》:“穆宗皇帝在東宮,有妃嫔左右嘗誦稹歌詩以為樂曲者,知稹所為,嘗稱其善,宮中呼為元才子。

    荊南監軍崔潭峻甚禮接稹,不以掾吏遇之,常征其詩什諷誦之。

    長慶初,潭峻歸朝,出稹《連昌宮辭》等百餘篇奏禦,穆宗大悅。

    問稹安在,對曰:‘今為南宮散郎。

    ’即日轉祠部郎中、知制诰。

    朝廷以書命不由相府,甚鄙之,然辭诰所出,夐然與古為侔,遂盛傳于代,由是極承恩顧。

    嘗為《長慶宮辭》數十百篇,京師競相傳唱。

    居無何,召入翰林,為中書舍人、承旨學士。

    中人以潭峻之故,争與稹交,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

    ” 對元稹這個具體的人來說,就不是像他寫的詩那樣盡善盡美了。

    以文章曲事太監,以詩詞阿附權貴,隻要能帶來好處,低聲下氣,谄媚逢迎,又有何妨?臉皮一抹,也就無所謂做人的道德底線了。

    而後來,又經閹寺援手,奸佞保薦,能給皇帝拍馬屁,那更使詩人感到無上榮光。

    為使龍顔大悅,我估計,那些日子裡,元才子恨不能一天到晚十二個時辰,不寐不歇,歌功頌德,萬壽無疆,大唱贊歌。

     中國文人之沒出息,就是見了皇帝忍不住要磕頭的那一份賤。

     何況,他有磕頭的本錢,你想磕還未必能磕得上呢!“九歲能屬文,十五兩經擢第,二十四調判入第四等,授秘書省校書郎,二十八應制舉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登第者十八人,稹為第一。

    ”(《舊唐書》)他是“巴蜀江楚間洎長安中少年,遞相仿效,競作新詞”的詩壇領袖,是“賢不肖皆賞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的風流人物。

    據說,中國末代皇帝溥儀還統治着紫禁城的時候,曾經召見胡适進宮,與博士面談半小時。

    看來,皇帝作為讀者而不是屠夫時,也具有追星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