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升沉不過一秋風——我很贊賞這種超越時空的豁達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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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贊賞這警句,因為具有一種超越時空的豁達精神。

     對文人而言,說豁達,容易,做到豁達,就不容易,而具有超越時空的豁達精神,則更不容易。

    中國文人,都自封清高,其實在名和位上,并不都是那麼想得開的。

    尤其在封建社會科舉取仕的年代,那個“學而優則仕”的“仕”字,可把中國知識分子的大多數,弄得颠三倒四而找不着北。

     按照毛主席的說法,工人以工為主,學生以學為主,那麼,文人也應該以文為主才是。

    但舊時文人常常不在為主的方面下力氣,卻把功夫全用在名位上的得失考量上,那一份斤斤計較,那一份奔走營逐,其貪婪,其戀棧,其巴結,其鑽營,真是很不怕斯文掃地的。

    于是,展眼望去,你多我少,抓心撓肝,你上我下,咬牙切齒,你高我低,寝食不安,你紅我灰,如喪考妣,便是文壇的風景線。

     包括我自己在内,要是能夠悟到“升沉不過是一秋風”,有這一份豁達,大概也就覺得沒有必要搞得自己好不開心了。

     于是,我想起明代複古派“後七子”中的謝榛(1495—1575),與其詩友們升沉秋風的故事。

    雖然那是發生在明代後葉的事情,相距遙遠,但昨日之儒林,與今天的文壇,其基本狀态,應該說大體上是差不多的。

     說到“後七子”,查文學史,通常系指明嘉靖、隆慶年間的李攀龍、王世貞、謝榛、宗臣、梁有譽、吳國倫和徐中行等一個團契性質的詩人組合。

    據陳登原《國史舊聞》:“明人詩社,所以較前世更為發達,一,有巨子為之室主;二,富貴家例多好事;三,能文者矜文好奇,于是此踵彼效,輩起更多。

    ”看來,當時這種文學社團很盛行的,甚至還搞大獎賽什麼的。

    據《明史》:“詩勝者辄有厚贈,臨川饒介為元淮南行省參政,豪于詩,自号醉樵。

    嘗大集諸名士,賦《醉樵歌》,簡詩第一,贈黃金一餅,高啟次之,得白金三斤,楊基又次之,猶贈一镒。

    ” 金餅有多重,不得而知,但三斤白銀,價值不菲,手筆也夠大的。

    那些得不着的詩人,眼睛真要黑一大塊了。

     上述“後七子”的詩社,最早發起者,卻是不在其列的李伯承。

    “伯承未第時,詩名籍甚齊魯間,先于李于鱗(即李攀龍),通籍後,結詩社于長安,元美(王世貞)實扳附之,又為介元美于于鱗。

    嘉靖七子之社,伯承實為若敖蚡冒。

    其後王、李名成,而伯承左官薄落,五子七子之目,遂皆不及。

    伯承晚歲,少年若以片言挑之,往往怒目齧齒,不歡而罷。

    ”(《列朝詩選》) 這位詩社首創元老,也是最早被踢出局的,升和沉,也來得太快了點。

    由此可知,古人多君子之風,但古文人,倒也未必,小人成性者諒不比今人要少。

     第一,李和王也太不夠意思,你二位得以人五人六地進入文壇,靠誰?一掉屁股,将這位引薦者一腳蹬了,未免過于薄情。

    就如同當代有些作家,未成名時見編輯,點頭哈腰,隻敢在椅子上坐半隻屁股;成名以後再見這位編輯,頤指氣使,眼睛立刻就長到腦門子上去了一樣,倒是古今同趣的德行。

     第二,這位被人家無情抛棄的李詩人,也太想不開。

    老到一把年紀,還耿耿于懷,也太小肚雞腸,心胸狹隘了。

    至于嘛,不帶你玩,你就不玩,也不影響吃飯拉屎;再說,他們玩他們的,你也可以玩你的,未必不能自得其樂。

    至于一提往事,金剛怒目,血壓上升嗎?所以,無論李攀龍、王世貞,無論李伯承,都有不夠豁達之嫌,世界有多大,文壇就有多大,不一定非紮堆,非聚義,非歃血為盟,拉這個打那個的。

     “升沉不過一秋風”,這是至理名言。

     好了,李伯承出局,這詩社又一次面臨改組,接着,就該謝榛被那哥兒倆從詩社裡“開”了。

    誰紅誰紫,誰灰誰黑,誰上誰下,誰來誰去,正是這種無聊而又無趣的文人自戕,構成文壇的熱鬧話題。

     說到謝榛,我認為,他是一個既快活又不甚快活,既豁達又不甚豁達的詩人。

    一般講,豁達,就能快活,不豁達,也就不能快活。

    因為,他有兩個常常使他不能快活和不能豁達的遺憾,一是他生理上的弱點,“眇一目”(《明史》);二是他心理上的弱點,“以布衣結牛耳”(《列朝詩選》)。

    這樣,形象上的差一點和學曆上的差一點,他也就無法徹底的豁達和完全的快活起來。

     我對明詩所知甚少,但在“後七子”中,王世貞外,就比較欣賞他了。

    因為他的文學觀點比李攀龍等其他人,來得寬泛些;凡在文學觀點上,持“套中人”的緊閉自鎖政策,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還不許别人照自己的方式活,是最遭人恨的。

    謝榛的詩,稍有生氣,就因為他能夠容忍異己,不那麼一條道走到黑。

    固然,他也複古,這是前、後七子一以貫之的主張,但他不像李攀龍那樣絕對,“文必西漢,詩必盛唐”,也不像王世貞那樣設限,“大曆以後書勿讀”,謝榛要放得開些,他明白,文學是不能太過拘束的,一定要這樣,而不要那樣,必這樣不可,而那樣則不可,對于文學的發展,肯定不是坦途。

     但是,此公的兩大弱點,使他尴尬。

    “眇一目”,尚可配一副墨鏡遮掩;不過,嘉靖朝,北京城裡有驗光配鏡之店肆嗎?我懷疑。

    因此,他隻能倚仗自己的詩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