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劉項原來不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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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霸王和他的江東子弟,還有那些趁火打劫的老百姓燒書厲害,也就不言自明了。

     如果上吉尼斯紀錄大全,秦始皇是第一位官方焚書者,那麼,第一位民間焚書者的桂冠,給項羽戴上,是當之無愧的。

     項羽那麼勇敢地放火,因為他實際上是個沒有什麼文化的粗人。

    雖然他做過“虞兮虞兮奈若何”的詩,與現在一些附庸風雅的先生,胡謅兩句打油詩的水平,相差無幾。

    正因為他沒文化,不讀書,所以比誰都恨書。

     别看項羽是楚貴族,但滿腦袋裝的全是小農意識,在鹹陽撈了一票以後,就要衣錦榮歸,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擁着虞姬回江東去了。

    在中國,凡具有小農意識的階級或階層,都對知識,對知識分子,存有一股狹隘的排斥的警懼心理,若說愛屋及烏的話,自然也就恨人及物,這是他能夠連眼皮也不眨一下地大焚其書的内心動機。

    也就可以理解紅衛兵,像瘋了似的一定要踩上千萬隻腳,讓老師、教授、學者、專家、“走資派”,一切有文化的人,永世不得翻身,恐怕也是這種拒絕文化的偏執心理在作怪而已。

     由此可知,不讀書的人,造反可能是把好手,革命也許可能堅決,做一個沖鋒陷陣的痞子,可能是塊好料,但指望他們尊重知識,愛護文化,珍惜圖書,擺脫愚昧,無異于“與虎謀皮”。

    當時,“文革”發動者不會讓讀書人去焚書,因為他的手必定會抖,即使在脅迫下,手不敢抖,良知也會戰栗不已的。

    所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舊”的“文革”狂飙中,大量發動紅衛兵和工人造反派,一馬當先,成為焚書的積極分子,道理就在這裡。

    越無知,越愚昧,越沒有頭腦,越容易迷信,越個人崇拜,越便于驅使。

    我記得,在那個颠倒的歲月裡,一群小将在一個小縣城的百貨商店門口貼出一紙勒令,不許他們出售一種名叫“太妃糖”的糖。

    可笑的是,大家對這種無知不敢笑,更可笑的是,商店居然将一塊塊糖紙剝掉再賣。

     現在重提舊事,仿佛天方夜譚,所以,項羽進鹹陽後,帶着他的江東子弟,殺人放火,大家覺得正常;而蕭何到了關中,第一件事是派出人馬,四處搜集秦國的文書檔案,反倒令人感到蹊跷。

    謬誤成為真理,書籍投進熊熊的火中,也就是一種曆史的必然了。

     史稱,項王“收其貨寶、婦女而東”,他隻要金錢和女人,這也是中國五千年來造反起義,亡命奮鬥的不讀書的領袖們,所追求的目标。

    達到了物質上的大滿足和性欲上的大滿足,項王還會顧及其他嗎?在他的心目中,中華民族的文明精華,恐怕連擦屁股的手紙都不頂。

    所以,一部“二十四史”,像劉項這班不讀書的英雄,才是焚書的真正主力。

     前面提到魯迅先生寫的那篇文章,我想不是給秦始皇平反,隻是覺得将他與希特勒比,不合适。

    要當真地算一算賬,皇帝焚的書,遠不如無知老百姓焚的書多。

    《大學衍義補》這部古籍裡,就提出秦火和漢火的區别:“書籍自經秦火之後,固已無複先王盛時之舊,漢興,多方求之,至哀帝時,劉歆總群書著《七略》,大凡三萬三千九十卷……古書漸漸出也。

    不幸遭王莽之亂,焚燒無遺。

    蓋秦火之燒,有意而燒,其禍由于君也。

    漢火之燒,無意而燒,其禍由于民也。

    ” 從此,君之焚書,遠不如民之焚書,繼王莽之亂後,董卓之亂,八王之亂,侯景之亂,安史之亂,黃巢之亂,一亂接着一亂,無論哪一亂,都是不計其數的書籍付之一炬的悲劇時代。

     如果我們沿着焚書的曆史線索推尋下來,就該數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文革”動亂了。

    我不知道在将來修史者的筆下,這“十年浩劫”,會記載在第“二十?史”中。

    但肯定會标明為“亂”,是無法翻案的。

    因為即使在“二十四史”中,也難找出一場類似的能夠波及到全中國範圍的亂。

    我那時勞改于偏遠省份的一個極閉塞的山城裡,老百姓連火車都未見過。

    一日,忽然從省城串聯來的紅衛兵,加上本地的忙不疊戴上紅袖箍的響應者,把大堆的書,加上從縣劇團抄出來的戲裝、頭面、盔甲、唱本,澆上煤油燒掉,那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以這樣一個小地方的焚書規模看,小将們那些年裡,該焚掉多少書啊,這數字,恐怕神仙也統計不出來的。

     所以,我想,誰要有興趣寫一部《中國焚書史》的話,真希望這書的最後一章,就在“十年動亂”這一節打住。

    由秦始皇開始的第一把火,到紅衛兵的最後一把火,從此結束中國焚書的曆史,倒不失為一種饒有興味的組合。

    不過,電腦科技的飛速發展,已經可以将整個大英圖書館的全部藏書,存儲在一張巴掌大的光盤上,那麼秦始皇,或者劉項,或者革命小将又殺将回來,還能焚得成書嗎? 估計,這一回,這些焚書者,大概是不會有什麼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