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大雅村言 第一章 皇帝與作家

關燈
跟上形勢,在文學觀點上,也必須和皇上保持高度一緻的。

    這位老先生由于聖眷恩渥,衆望所歸,在文壇上也是一言九鼎的領袖群倫的人物,于是多少有點忘乎所以,因此使老作家栽了個大跟頭。

    他編了一部《國朝詩别裁集》,乾隆一看,火冒三丈,因為在這部書裡,沈德潛居然選了錢謙益的詩,乾隆說:“那是個明朝隆臣,怎麼能放在一書的最前面呢?而且還選了錢名世的詩,那就更荒唐了,那是皇考雍正定性的‘名教罪人’呀!”老了老了,自以為不逾不惑,其實卻是感覺錯位的老糊塗,碰了這一鼻子灰,惶恐萬分。

    不過還算走運,乾隆高擡貴手,放了他一馬。

     但沒有想到,他死後不久,“四十三年,東台縣民讦舉人徐述夔《一柱樓集》有悖逆語,上覽集前有德潛所為傳,稱其品行文章皆可為法,上不怿,下大學士九卿議,奪德潛贈官,罷祠削谥仆其墓碑。

    ”(《清史稿》)死了,惱了皇上,也不饒的。

    如果沈德潛編選這部集子,把乾隆的詩選上大半本,而且放在開卷部分,也許這份檢舉揭發材料裡,有他的名字,也會從寬發落,不會把老先生的墓碑也給鏟平的了。

    所以,禦用文人活着時,要察言觀色,小心侍候,死後,還得戰戰兢兢,惶恐九泉,因為不知什麼時候,龍顔大怒,就要鞭屍戮骨的。

     總的來說,禦用文人在封建社會裡,盡管吃香喝辣,但充其量隻是起個陪襯點綴,歌舞升平的作用。

    賞一個官當當,領一份幹饷,放一任學差,到外省去撈一票,就算皇恩浩蕩了。

    也就如此,前面提到的宋濂、沈德潛,明清兩代最頂呱呱的禦用文人了,又如何呢?太史公司馬遷早看透了,文化人,皇帝的玩物,飯桌上一碟開胃小菜而已。

    想吃,夾一筷子;不想吃,推到一邊;不高興,扔進了泔水桶當垃圾處理,不怎麼當回事的。

    他在《報任安書》裡這樣評述自己:“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蔔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

    ” 盡管中國的皇帝,喜歡搞一種文字獄的遊戲,動不動把作家的腦袋砍下來,對作家應該是頗不感興趣才對。

    但也許我們中國終究是文化古國的緣故,皇帝自己舞文弄墨想做作家,或擠進作家隊伍者,倒也不在少數,這真是一種奇特的文化現象。

    一方面整作家,殺作家,收拾作家不遺餘力;一方面在皇冠外,再弄一頂作家的桂冠,戴在自己頭上。

    因此極少有以文盲自诩的統治者,當然也不是沒有。

    前面提到的漢高祖,一開始很以“馬上公”為傲的,後來,叔孫通給他演習禮儀,他也體會到皇帝的威嚴,從此尊儒。

    随後,這位亭長衣錦還鄉,不也寫開詩了嘛!一當上皇帝,好像才氣也跟着蓬勃,藝術細胞也來得豐富了。

    他的詩《大風歌》也許會被禦用評論家喝彩,把他劃入豪放派詩人一族中去。

    如果當時成立漢朝作家協會的話,那麼第一号會員證,則非他莫屬了。

     曹操也是一個殺過作家的統治者,孔融是他下令殺掉的,楊修死在他的刀下,崔琰也不能逃脫一份死罪,連受刑時不屈服的神态,曹操都恨之入骨。

    那位新銳作家祢衡雖不是他殺的,但也因為得罪了他而送給别人去砍了頭。

    但他自己卻是曆代皇帝中最稱得上是作家的作家,他的才分要遠遠高于他所殺掉的幾位,那些人的作品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來得家喻戶曉。

    但他終究還是有些詩人氣質,譬如花錢把女詩人蔡文姬,從匈奴單于手裡贖回來;譬如詩人王粲勸劉琮降操有功,褒賞有加;譬如詩人陳琳為袁紹讨操寫過批判文章,他捉住了也未殺頭,還給了一個書記官當。

    所以,他這些對待作家的嚴厲或寬容的舉止,隻是個人行為。

    而明清兩代以文化人為殘害目标的文字獄,則純屬徹頭徹尾的暴政了。

     這些最愛搞文字獄的皇帝,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極無文化者,如小和尚兼無賴出身的朱元璋;一種是極有文化的,如一生寫詩,總量超過《全唐詩》總和的乾隆。

    這好像也是個規律,若是個無文化的皇帝,對于文化和文化人,存有一種先天的排斥拒絕心理。

    若曾是個不第秀才出身的皇帝,必然有對文化和文化人的瘋狂報複情結作祟。

    若是個有文化的皇帝,也會産生一種對于文化和文化人的曆史疑慮。

    這就是曹操的兒子曹丕,中國第一位皇帝文學理論家,給後來做皇帝的人提醒的了。

     他在《典論》裡提出:“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

    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後。

    ”他這麼一說,一個做皇帝的,還不知道該怎麼樣對待作家嗎?因此,在中國封建社會裡,作家的命運如何,禦用也罷,非禦用也罷,大緻是可想而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