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生命之虹

關燈
星條旗為誰而降 從洛杉矶到紐約,空中飛行用去了三個多小時,加上兩地還有三個小時的時差,因此,上飛機時豔陽高照赤日朗朗,下飛機時已是華燈四放,一片夜的輝煌了。

    這倒使我們有幸飽覽了這個當今世界第一大都會的夜景。

    那夜景是如此恢宏壯麗,使我們——中國作家訪問團的朋友們,很是驚詫贊歎了一番。

     到紐約,自由島是一定要去的。

    按照美國朋友的說法,哪怕你在紐約待的時間再長、掙的錢再多,隻要不去自由島也隻能算是虛于此行。

    那意思大約跟到了埃及不去金字塔、到了北京不去長城差不了多少。

    關山阻隔大海汪洋,紐約并不是可以朝思夕至的地方,我們自然不願白跑一趟;于是,第二天一早便來到移民門外,登上了開往自由島的遊船。

     自由島是赫德森河入海口的一片綠洲,四面碧水滔滔,中間不過兩個足球場大的地面。

    舉世聞名的自由女神,就高舉火炬,屹立在島的一邊。

     從碼頭上來,迤逦前行,彜族詩人吉狄馬加忽然發現島上那面飄揚着的星條旗,正處在下半旗的位置上。

    下半旗,那可不是一件尋常小事,在我們的經驗和知識中,那是隻有國家元首、政府首腦,或者舉足輕重的政界領袖逝世才可以出現的。

    可我們來到美國半月有餘,似乎并沒有聽說發生了這樣的不幸。

     會不會是金日成?那時,報紙電視上剛剛報道過金日成逝世的消息。

     這怎麼可能呢?一個朝鮮領袖逝世美國哪兒就會下的半旗?何況雙方是人所皆知的對頭。

     那麼會是為的誰呢? 好在我們都是“洋人”,對于人家國内的事知之不多也不想知得太多,議論猜測過一陣也就丢開了。

    沒想第二天來到華盛頓,站在華盛頓火車站前的廣場上時,面對的是又一面降了半杆的星條旗。

    疑問被又一次提起來了。

    中國作協外聯部的鈕先生,當即攔住幾位美國朋友請教起來;被告知的結果是:美國西部剛剛發生了一場森林大火,有十四個人在火災中犧牲了,星條旗是特意為他們下降的。

     答案出乎料想。

    國旗,那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的象征,降半旗所表達的,無疑就是國家和民族的哀悼了,那為的竟然是十四個在火災中犧牲的普通百姓!而在中國,哪怕你貢獻再大、死得再壯烈,哪怕你是劉胡蘭、雷鋒,哪怕你是部長、司令員、省委書記,隻要你夠不上那個特定的規格,也是休想“享受”那個降半旗的“待遇”的呢。

     厲害! 不得了! 這才真是…… 激情無形中在我們心中湧動。

    巴司前行,及至來到華盛頓紀念碑,眼看着代表全美五十個州的五十面星條旗,一齊在半杆上招展,連一向難得流露内心情感的老作家浩然,眼睛裡也燃起了一團火花。

     美國建國迄今不過二百一十幾年,比起我們的一個滿清王朝也還要短出不少,然而從我們踏上美國土地的那一時起,耳邊就仿佛回響着一曲曲英雄的樂章:從早期的印第安人到哥倫布的聖瑪麗亞号帆船,從單槍匹馬出沒于山野的牛仔到震驚世界的獨立戰争、海灣戰争,從大名鼎鼎的戰時總統到名噪一時的拳王、超級球星,無不留下了閃光的足迹。

    首都華盛頓正是源自于國父喬治.華盛頓的名字,早已是人所皆知的事了。

    作為“戰争中第一人,和平中第一人,國人心中第一人”,華盛頓早已融進了美利堅的每一寸土地。

    幼年時的華盛頓,用父親送給的生日禮物——一柄小斧頭,砍死了父親珍愛的櫻桃樹,并且坦誠相告和受到父親擁抱的故事,也早已家喻戶曉,成為“美國神話”的一部分。

    傑斐遜紀念堂、林肯紀念堂,每天領受着數不清的懷念和敬仰。

    越戰紀念碑和正義之劍前人來熙往四時不絕。

    因為水門醜聞被迫下野的前總統尼克松逝世時,也被冠以“和平總統”,僅洛杉矶一地前往送葬的群衆就有五十多萬,紀念和宣揚尼克松業績的尼克松圖書館前,國旗高揚、遊人如織…… 美國是一個高度發達的福利社會,享樂主義可謂塵嚣甚上。

    洋房汽車、夜總會搖滾樂、賭場紅燈區比比皆是,嬉皮士、同性戀者、流浪漢、艾滋病患者時常可見。

    然而英雄主義并沒有因此泯滅,美利堅合衆國的上空,分明激蕩着一股昂揚豪邁的旋律。

    為着十四名森林大火的犧牲者而在全國下半旗緻哀,實在是一件再有力不過的證明。

     我們不總是說我們是人民的國家,人民在我們國家中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我們不總是說要建設精神文明,進行廣泛深入的愛國主義、英雄主義教育?什麼時候,我們的五星紅旗也能夠為我們的劉胡蘭、雷鋒,為我們的殉難者和救火英雄、抗災英雄降下半杆來呢? 附記:此文發表十三年後汶川大地震發生,按照國務院的決定,2008年5月19日全國舉行了哀悼日。

    其時為着地震中犧牲的數萬百姓和英烈,千萬面五星紅旗一齊降下半旗,數不盡的汽車、火車、艦船的笛号和防空警報聲響徹城市和鄉村。

    其情其景令人唏噓感奮,幾欲不勝。

     穿越生死線 紐約與新澤西州一河相隔。

    河是赫德森河,水深流寬,足有上千米的樣子。

    河下有一條公路隧道,兩岸來往十分方便。

    因此,我們的目的地是紐約,落腳的希爾頓飯店卻在新澤西州。

     巴士第一次進入河底隧道時,導遊小組提醒說:“大家注意,前面就是生死線了。

    ”那名字立時引起了注意。

    紐約的治安狀況我們已先有耳聞,前面想必就是一個危險地段了。

    一種緊張感不由地彌漫開來。

    及至得知那“生死線”不過是隧道中兩州分界的一個标志,名字的得來僅僅是由于紐約州早已廢除了死刑而新澤西州則與之相反,一個在新澤西州要被送上斷頭台的罪犯,在紐約州則可保性命無虞時,又不覺哄起了一片笑聲。

     同一片國土上的兩個毗鄰而居的城市出現這種情形,這在中國乃至于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是不可想象的,但美國是聯邦制國家,各州都有立法權,紐約和新澤西各有自己的一套也就另當别論了。

    問題的關鍵倒是在于,殺人嘗命、不赦之罪理應有不赦之法,聞名遐迩的紐約州怎麼會出現這樣一部法律呢? 我向導遊小組請教,導遊小組婉爾一笑說:“這就是美國了。

    ” 美國?美國為什麼…… 導遊小組說:“這樣做也是很有理由的呢:罪犯不講人權、人道你不能也不講啊!有人犯罪,關起來不就得了?” 這算是什麼理由?人權、人道單單就扯到罪犯身上了?蹲監獄就真的代替得了死刑? 這一次導遊小姐沒有回答,直到巴司駛過一段漫長的高速公路,從一座大型立交橋下穿過時,才把手一指說:“你們知道美國的監獄是什麼樣子嗎?呶!” 前方出現的是一座不下十幾層的大廈,除了窗戶小了點兒,與别的大廈并沒有什麼不同。

    導遊小組告訴說,那就是紐約的監獄,監獄裡設施齊全,條件相當不錯,犯人除了沒有随便外出的自由,一切都跟在自己家裡差不去多少;許多血債累累、罪大惡極的家夥被捕之後,照樣在裡面過着衣食飽暖、遊哉悠哉的生活。

     有一個廢除死刑的法律在那兒墊着底兒,再有這樣一個舒舒服服的監獄等在前邊,也就難怪紐約的犯罪分子有恃無恐,新澤西州和許多地方的罪犯都要把眼睛盯到紐約來了。

     然而還有槍枝。

    “個人擁有武器和追求幸福的自由權利的神聖不可侵犯”,是早在二百多年前就寫入《人權法案》中的。

    《人權法案》與《獨立宣言》、《憲法》并稱為美國的根本大法,《人權法案》中規定了的事自然不是随便可以改動的,個人擁有槍枝由此也就成了美國社會的普遍現象。

    據統計,美國個人擁有的槍枝為兩億兩千萬支左右,幾乎達到了人均一支的水平。

     槍枝、監獄、廢除死刑,三者合而為一,紐約的犯罪率高居全國前列,被國際旅遊組織列為十大危險旅遊區,也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在唐人街,意外地,我們得到了一次領略的機會。

     為了讓我們吃上合口的早餐,到達紐約的第二天清晨,導遊小姐把我們送到了唐人街。

    遠離祖國,大家對唐人街原本有着說不盡的親情,紐約的唐人街又聞名遐迩,一路上大家全是興高采烈的樣子。

    可等目的地到達,巴司向那兒一停,一個個全愣了神兒:街道破舊,地上垃圾堆積、污穢不堪不說,沿街的牆壁上一律被人用墨汁、油漆塗抹得烏七八糟、慘不忍睹,那情景比起二十幾年中國的“文革”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導遊小姐告訴說,那是一夥墨西哥小流氓的傑作,盡管警察和市政當局明令禁止并且采取過許多嚴厲措施,也還是絲毫不起作用。

     “這一帶的罪犯厲害得很!殺了人,經常是一哄而散就拉倒了,警察一點辦法都沒有。

    ” 身臨其境,又經導遊小姐這樣一介紹,大家滿肚子的熱氣一下子全涼了。

    下車後,隻好互相照應着,集體進到一家餐館吃了飯,又集體回到巴司上。

    中午,據說是為了方便大家買東西,巴司再次開進唐人街。

    這時的唐人街比起早晨來熱鬧多了,街道兩邊幾十上百家店鋪一齊招徕着顧客,街上人來熙往跟個大集市差不去多少。

    這一次因為有的要去買東西有的要去吃飯,大家自發地分成了幾個小組。

    我與兩位女士——著名報告文學作家李玲修、翻譯汪小姐約好要去吃飯。

    可穿過人群,走出不過三五十米的樣子兩位女士便停下了,說是甯可餓着肚子不吃那個飯,也要回到巴司上去:街道兩旁站着不少遊手好閑的黑人,兩人衣着鮮豔,又把僅有的一點外彙帶在身上,擔心會遭到搶劫或者襲擊。

     光天化日、衆目睽睽,紐約的唐人街,竟然到了讓遊人連頓飯也不敢去吃的地步,真是要多荒唐有多荒唐!然而身為男子漢的我,也隻好眼睜睜地看着兩位女士受委屈去了。

     搶劫和襲擊總算沒有發生,可兩個小時過去,大家重新回到巴司上時,著名作家從維熙、趙大年的二百多美元已經落進了幾位黑人青年的腰包,一向大大咧咧的我,也花二百美元,買下了一部連影兒也留不下一張的“高級照相機”。

     這也太不象話啦!簡直是!簡直是…… 導遊小姐卻若無其事地說,在紐約,唐人街并不是最糟的,類似的地方還多得是。

     一次親身經曆,使大家對紐約的混亂、紐約的犯罪有了深切體會,再次途經生死線時,已經沒有誰笑得起來了。

    大家不約而同地想起的倒是那句引起了不少争議的名言:“紐約是天堂,紐約是地獄”。

    人權、人道的确是應當維護和倡導的,但又怎麼可以濫用和失去限制呢?濫用和失去了限制的人權、人道,帶給人們的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呢? 所幸的是在我寫這篇文章時,大洋彼岸終于傳來了紐約州議會決定恢複死刑的消息。

    但願有一天,我們能夠看到一個更加美好的紐約。

     春風秀 早就該給春風“秀”上一把了。

    置身于這樣一個缤紛斑爛的年代,“秀”已成了一種時尚,“秀一把”也早已成了不少人,尤其是有頭有臉的人們的一種本能。

    春風為什麼不可以也“秀”上一把呢? 這自然是我的自言自語,與春風無關。

    春風依舊默默地、一如既往地、一刻不停地吹拂着,從過去吹到現在,從天空吹到地上,從江河吹到原野,從荊棘叢中、蘆葦梢頭吹到芸芸衆生、佛祖神靈。

     最初的念頭起自于三年前。

    那是冬天最冷的時節。

    濟南冬天的冷原本擺不上台面,但因為那幾天下了一場雪,北風特别硬,裹着棉衣穿着棉鞋,也還是覺出了蕭殺和顫栗。

    從算不上高的山頂下來,走過一片草地時我無意中蹭了幾腳,竟然發現枯幹的草根下正在透出幾縷新綠;那柔弱如絲,不仔細壓根兒看不出來,頭頂上還頂着一層浮土和枯葉,卻分明在暗暗地積聚力量。

    我一怔,這才意識到春風已經來了,滲進泥土和生命之中去了。

    接下每次從山上下來,我總要到草地看上幾眼。

    如此不過二十幾天,便眼見着那新綠冒出地面,漸而伸張擴展,以至于染綠了整個草地和山坡、樹林、天空。

     有感于自然界的巨變,有感于生命的化育和勃發,有感于春風的溫暖、溫柔和難以覺察的持續、堅韌,一股敬仰之情悠然而生。

    幾天後,一首标之以“春風”的詩便出現了: 雪壓冰封破隙來, 如絲若縷潛入懷。

     落木無聲生新綠, 寒山有意萌青苔。

     日出日歸柔情現, 月盈月虧山河改。

     世間若論巨無霸, 浪漫春風不需猜。

     詩說不上好,但意思是再明白不過的。

    我拿給女兒看,女兒指着最後兩句說:“你要告訴别人的不就是這嗎?” 的确,的确!古往今來,贊頌春風的詩天知道多少,而感動于我和為我所特别看重的,卻是春風化育生命、改造世界的力量和方式:沒有狂燥,沒有暴虐,沒有欺騙,沒有驚心動魄,有的隻是溫暖、溫柔——一點聲息沒有的、輕雲淡水般的溫暖和溫柔;與之相比,那些冰雪、雷電、山崩、海嘯……都實在不值一提。

     第二年的春天也即2006年的春天開始不久,我便來到遠隔千山萬水的匈牙利。

    因為與俄羅斯同處高緯度地區,途經俄羅斯時從飛機上又親眼看到了西伯利亞冰原的荒涼與恐怖,我對匈牙利的春天原本不抱什麼幻想。

    然而,當汽車拉着我們——中國作家訪問團的幾位同事——在布達佩斯街頭兜過幾圈,沿着藍色的多瑙河一路前行時,我看到了一樹樹如花似染的新綠,一叢叢盛開的三角梅,和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金黃如染的菜花。

    那一刻,我說不盡的感歎,感歎春風是如此得寬厚博大、無私慷慨:她沒有遺忘這片土地,正像沒有遺忘任何一片孕育着生命和希望的土地一樣。

     在度過布達佩斯的第一個夜晚之後,一首“新綠”誕生了: 輕煙四月上樹梢, 新綠更比桃花妖。

     才道中州人心暖, 更歎東歐春風巧。

     那詩,尤其“春風巧”三字,受到同行的詩人李琦、小說家陳世旭以及陪同的華人作家張執任等人的贊賞。

    但我自覺意猶未盡,幾天後從旅遊聖地巴拉頓湖返回布達佩斯時,又寫下了一首“蒂赫尼島”: 北風遁,南風鬧, 一日改盡蒂赫尼島。

     紅波湧,綠波潮, 白帆灰樓染碧濤。

     隻道仙境人間無, 哪知春風信手描。

     一句“隻道仙境人間無,哪知春風信手描”,道出了我對春風和生命的敬仰。

    那使我怡然自得,幾次揮毫着墨,寫成書法條幅饋贈于朋友和同事。

     時間走到今年,當又一個妙曼動人的季節到來時,我卻遭遇了一場人生劫難。

    那劫難說不上痛徹入骨卻也讓人心寒如冰。

    在飽受了自私、冷漠、暴虐、威脅帶來的苦痛之後,我越發感受到了春風的珍貴:誰說隻有自然界需要春風的化育和滋潤啊,人類社會和千千萬萬個家庭、千千萬萬個人心,不是同樣需要春風的化育和滋潤嗎!一切冷酷和惡行,都終将走向反面,隻有春風般的溫暖、溫柔和持續、耐心、堅韌,才是催生善良、哺育幸福的沃土甘露,才是維系社會和諧、家庭美滿、人生幸福的金絲帶啊! 也就在這時,傳來了一所以詩歌教育為特色的學校要我為之題寫幾句詩的消息,一首《莫道》,便跳着、歌着出現到我的筆下: 莫道春風不值錢, 賣與桃花火滿天。

     莫道桃花不入流, 一日香滿冰雪洲。

     我把詩送到女兒面前,女兒燦然一笑說:“嗯,這一首嗎,有點意思。

    ”于是幾天後,一張四尺詩幅赫然地出現在幾千名中小學生面前,并且赢得了雷鳴般的掌聲。

     為人作秀、逢場作秀,從來都不是一件值得贊賞的事兒。

    然而春風的“秀”卻源自于天地人心,造化于生命萬物,我唯願她永遠地“秀”下去,一直“秀”到永遠。

     第三名成員 有朋自遠方來,經常要問起家中人丁方面的情況,我每每總是回答:兩口半,一個老婆一個咪咪。

    朋友或有所悟或生稀奇,我卻不肯再多一言,直到延客入門時再介紹一句,朋友們才會不約而同地啞然失笑:原來是這麼個兩口半哪! 怕是不需細說了——那“半”,那咪咪,竟是一隻小貓。

     咪咪之進入家庭成員序列,決不是我的異想天開,也決不是某種“新潮流”流行的結果。

    咪咪,那個乖巧漂亮的小家夥,完全是靠着自己的靈性和魅力走上那個名位的;“半”,對于他實在要算是很不公平的呢。

     大約是一九八九年春的事兒。

    葡萄柔韌的藤蔓剛剛爬上屋檐,石榴如火的花兒剛剛展露華姿,我們也剛剛從如籠的舊居遷進算不上寬綽卻還說得過去的新所。

    那次送嶽母去香港探親,得知還有一隻新入籍的小貓無人照管時,我随口說了一句:“先交給我們吧。

    ”咪咪就進了家門。

    我與貓氏家族向無糾葛,說不上厭惡但也決無喜歡可言,完全是替人解難、臨時應付應付的意思。

     那時咪咪不足四個月,乖巧倒也乖巧,隻是頑皮淘氣得讓人難以忍受。

    進門第一天,屋裡屋外就讓她巡視了個夠,床角和沙發角就被她抓了個不亦樂乎。

    為了制止這種破壞性行為,我不得不放下書和筆,或追逐喝斥或大打出手。

    但咪咪并不在意,你越是嚴厲逼迫她越是上勁兒地翻滾騰躍,把床單、沙發全當了玩具。

    你被逼得急了、兇了,她卻一個勁跳緊接着一個縮身,鑽到沙發後面去了;當你稍稍平靜,剛剛拿起書或筆,她那裡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動作。

    開始隻是生氣,鬥過幾個會合,不知不覺倒被她逗樂了:那家夥機靈敏捷得驚人,動作優美驕健得驚人,或如燕之翔翔,或如豹之躍躍,或如虎之睽睽,把個原本平靜如水的家攪得波飛浪卷。

    一天下來,氣盡管還是氣,一種無形的愉悅之情卻打動了我的心。

    我和妻子都是幾近不惑之年的人,生活原本乏味,我又是一個長年伏案碼字的倒黴蛋,家中生靈火爆的時候實在太少;而那個“生靈火爆”,才是生活中最具魅力因而也最誘人的部分呢。

    我得承認,咪咪帶來了混亂也帶來了激情,這種生活的激情正是我神往已久的。

     半月後,嶽母從香港回來時被告知:咪咪已經在我們家落戶了。

     從血統上說,咪咪屬于西班亞一族,比起當下走紅的波斯貓顯得不夠名貴,但無論外貌、氣質都不在波斯一族之下。

    就主調而言咪咪屬于白色,白之如雪,一塵不染;隻嘴巴為棕色,如雪中一鷗;眼睛向上,一片潑墨似的黑色直達耳尖,在門楣處彙成一個偌武偌壯的川字;被川字擠到邊角的一縷棕色,隻得迂回到腦後爬上腦頂;白、黑、棕,白、黑、棕……組成極有規則,卻又随形就勢變化多端;直到尾部才如江水彙流,倏爾混作一色;那變化甚至于在腿上、腳底也可以看到,使人很容易聯想起時裝模特兒們展示的多彩和流動。

     但與漂亮的外表相比還有更動人心弦的,那就是她的溫順和柔情。

    每當單獨給她進食時,咪咪就會拿出全副本領,把腦袋和脖子在你腿上、腳上蹭個不休,嘴裡還要唱着,調門悠長而又曲婉。

    吃過飯,饑荒解除,咪咪則或坐于人前眯着眼讓你給她理胡子,或爬到你腿上、肚子上伏卧小憩。

    這時你用手輕輕一撫,她立刻就會咕咕噜噜地念起“經”來,直念到你不忍有分毫驚擾的舉動。

    及至我們開飯時又是另一番情景。

    因為家中隻有兩個大人,也因為房子不理想沒有置辦家具,我們的飯多半是在一個沙發和一張木凳上吃的。

    每次隻要木凳向那兒一擺,咪咪就會跳到我和妻子中間的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等——那裡後來竟然成了她的專席。

    我們不入席她難得擅動,我們一入席她就會喵喵個不停,把好東西不停地向自己嘴裡要。

    我們也嬌嗔她,把好東西争着向她面前送。

    這養成了一個習慣,有時不滿足她的要求,她竟然伸着小爪向你手中去搶,而十有八九勝利總是在她一方。

    咪咪給寂寞的家庭帶來了說不盡的話題:咪咪今天跑到樓下去了,差一點被人家抱走;咪咪今天犯錯誤了,偷吃了一塊魚;咪咪今天曬了一上午太陽,飯都不肯吃;咪咪今天啃青苞米比吃魚片還歡心;咪咪……咪咪簡直成了家庭的中心,成了歡樂與苦惱的源頭。

    有時我和妻子吵嘴或分室而居,妻子搶咪咪我也搶咪咪,多數時候總是妻子搶了去;咪咪卻總能“一碗水端平”,這邊叫幾聲那邊叫幾聲,而這往往會成為我和妻子和解的緣由。

    咪咪之與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一次出差歸來。

    那次我一走半月,回來剛走上二樓,她就從四層的樓梯口伸長着脖子,喵喵地叫起來,聲腔裡帶着說不盡的激動和歡悅。

    我滿心驚喜地上樓把她抱進懷中時,她竟探着脖子用胡子和鼻子在我臉上做起了親吻狀。

    而據妻子說,我剛走那幾天,每逢吃飯睡覺她總要到門口去等,非要勸導安慰上一番才能消解;而這幾天她仿佛有了某種預感,即使睡覺中也時刻聽着門外的腳步;我的腳步隐隐約約從樓下傳來時,她就一躍而起沖到門外。

    我感歎這真是一個奇迹。

    人生天地,熙熙攘攘,至貴者一個情字而已;有情則千裡一線、物我一體,無情則咫尺天涯、至親疏離。

    咪咪于我非同類也,但情之所系,非我家庭成員者也誰? 大約是轉過夏天,咪咪忽然得了一場病,拉肚子,不吃不喝,魚片、海米送到嘴邊也懶得聞一聞。

    妻子很是緊張了幾天,我冒着三十七八度的高溫四處求醫,把一件襯衫濕了幾個精透。

    這引起了不少善意的譏嘲。

    嶽母說:“狗是忠臣,貓是奸臣,說走就走了,你們倒是花的哪份心思!”我不以為然,回說:“我怎麼覺着咪咪不是奸臣?我們又不指望她養老嘛。

    ”嶽母見話不投機便懶得再說。

    其實忠臣奸臣隻是老話,狗未必就是忠臣,貓未必就是奸臣,尤其後一句我是有足夠根據的。

    那是入戶不久,一次咪咪在樓道玩耍時被一位鄰居抱回家。

    那位鄰居有意把咪咪據為己有,我幾次登門都不肯認帳。

    誰知當鄰居家的女主人試圖與咪咪親熱時,卻遭到猛烈攻擊,手上胳膊上血迹斑斑,不得已隻好把咪咪驅逐出境;為這,那個女鄰居每次見了咪咪都惟恐躲避不及。

    這樣過硬的“現實表現”不信,倒讓我去相信那個老掉了牙的古話不成? 與咪咪相處更是一種體驗,一種有着悠長意味的、特有的生活和生命的體驗。

    過去說歌謠是勞動人民生活中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理論上沒有異議,感性上缺少體會。

    自從有了咪咪,自從第一次把咪咪抱在懷裡柔柔地撫摸,并且不由自主地念出“小咪咪咪咪小,咪咪是個小寶寶”,這句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歌謠——能不能算是歌謠恐怕還成問題——就一直沒有中斷過。

    我幾次有意識地要把歌謠換上一支新的、色彩豐富一些的,卻怎麼也達不到目的。

    由此我明白了中國(或許還包括外國)民歌之産生,以及之所以往往十分簡單卻又千古不廢的真谛。

     過去我們總把西方的“寵物熱”視為嘲笑對象,把那說成是資本主義腐朽沒落的象征。

    從咪咪身上我知道,那實在是社會生活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結果,是人性的一種延伸,也是人類返樸歸真、尋找自我的一種極其合理自然的欲望和表現。

     過去讀屠格涅夫的名著《木木》,不明白那樣一個并不深奧的故事,何以被視為反對奴隸制的宣言。

    從咪咪身上我知道了那隻名叫木木的狗,對于它的主人——又聾又啞的奴隸蓋拉新——的真正意義,明白了女主人迫使蓋拉新溺死木木是何等得殘忍和強暴,以及蓋拉新的命運悲劇的巨大的典型意義和力量所在。

     過去…… 這真是一段奇妙的經曆,一隻貓,一個咪咪,竟然教會了我閱讀曆史,閱讀人生,閱讀文學名著。

    還有誰能夠說,把咪咪視為家庭成員不妥當嗎? 咪咪也有缺點,那就是膽小。

    突出表現在求偶的态度上。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食色性也,咪咪也不例外。

    第一次叫春後,我從部隊幹休所“請”來一位波斯貓給她做男朋友。

    但她不停地隻是嗚嗚地發威、發怒,人家稍一靠近,她掉頭就蹿。

    後來又找了兩隻也沒成功。

    聽人說要一起長大的才行,便又要了一隻出生不久的小狸貓一起喂養。

    哪想這次更慘,那小狸貓玩兒似地動辄撲上就咬,一咬就是一口毛,把個咪咪咬得惶惶不可終日,又隻好把小狸貓也打發了事。

    這樣,咪咪的“婚姻大事”一直被拖下來,并且成了我和妻子的一塊心病。

     這期間家中發生了重大變故,先是妻子有了身孕,随之我們的小女兒呱呱誕世。

    這件事對于我們非比尋常,但咪咪卻無形中處于一種尴尬地位。

    懷孕時為了避免可能對胎兒造成不良影響,我們一度把咪咪送到内弟家中代養。

    内弟一家也算盡心,但每次我去咪咪總有訴不完的冤屈和依戀。

    那次我說起咪咪有時在煤箱裡過夜,身上染得一片片黑,妻子好不傷心,于是也顧不上“影響”不“影響”了,把咪咪又接回家中。

    有人看不下去,說:幹脆把咪咪賣了吧,就憑你們這麼個寵愛法兒,保險能賣個好價錢。

    妻子很當真,說:甭想,一百塊錢也甭想。

    對方開玩笑:那好辦,再加一百不就得了。

    妻子說:二百也還是那句話。

    而二百塊錢,那時是買得下一隻母牛的呀。

    也有人建議把咪咪找個好人家送出去,我說這辦法可以,隻是有一條,那家待咪咪隻能比我們好不能比我們差,我們還要能經常去探望探望才行。

    這自然是誰也保證不了的,隻能磨磨嘴皮子了事。

    大約是天性使然,我們的小女兒對咪咪同樣表現出難得的熱情:每每哭着,一看到咪咪就露出笑臉;稍微大一點,便試着伸出小手與咪咪親熱,我和妻子試圖阻攔,總要引起一陣“抗議”。

    如果不是後來咪咪猝然離去——我想,她是注定要同我們以及我們的小女兒相伴一起,走向生命的未來的。

     幾度葡萄爬屋、榴花如火之後,一九九二年初夏降臨。

    其時我正住在一家賓館趕寫一部報告文學,因為作品較長,不是一蹶而就,中間我時常要回家去逗逗牙牙學語的小女兒和咪咪。

    那次正趕上妻子帶着小女兒回姥姥家去了,我和咪咪便好一陣親熱。

    坦白地說,自從小女兒誕世,咪咪雖然不能說受到多大冷落,但在家中的地位與往昔确乎不能相比,無論我和妻子都難能像過去那樣與她厮磨耳熱了。

    咪咪似乎也早已明白和接受了這種變化,與我們始終保持着一種既相對親密又相對獨立的關系。

    那天因為隻有我們倆,因為陣雨方晴、太陽方煦,因為……我和咪咪仿佛都感到了機會難得,一個床上一個床前拉起呱來。

    我念一聲“小咪咪”,咪咪回一聲“喵”;我再念一聲“咪咪小”,咪咪再回一聲“喵”;我念一聲“咪咪是個小寶寶”,咪咪又回一聲“喵”。

    我的音腔語句或長或短或高或低,咪咪的那個“喵”也或長或短或高或低;“喵”着,眼睛還不時開張閉阖,顯示着不同的心緒情态。

    拉呱持續了不下半小時,我邊拉邊撫摸着。

    咪咪如水似綢柔軟無比,把我的心也軟了,軟成了水,軟成了綢。

    這種感覺超凡脫俗,使我仿佛進入一種天人合一、物我互化的境地。

     我完全想象不出的是,從家中回到賓館的第二天,妻子便打來電話說是咪咪病了,要我回去想想辦法。

    我并沒有在意,自從那年病過,咪咪的身體一直很健康,間或有點小毛病也從沒鬧出什麼來。

    但我還是回家給她喂了藥,同時灌了鹽糖水和奶。

    指望她第二天病情好轉,結果并不如意,隻好請教大夫又增加了新藥和藥量。

    這樣一直熬到第三天中午,發現咪咪口吐白沫、站也站不住時,我才恍然覺出不妙,連忙帶了咪咪去找韓老師。

    韓老師是氣功傳人,治療疑難病症和診斷病情很有一些絕招。

    我指望他能起死回生,但他看過卻搖着腦袋說是沒救了。

    我不信,問是什麼病,他說是吃了死老鼠。

    我更不信:咪咪溫順柔弱得什麼似的,哪兒吃得下死老鼠?就算是吃得下,她家門不出又哪兒來的死老鼠呢?可韓老師不屑争辯,我盡管心有不甘卻知道壞了——對于韓老師的診斷能力我心中有數。

    果然沒過多一會兒,咪咪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這怎麼可能呢?倘若早知道咪咪病得這樣重,早知道咪咪有生命之虞,即使花幾十幾百塊錢,即使住院做手術,我們也是不會含糊的;倘若咪咪再活二十年,隻要她願意繼續與我們相伴,我們也是不會嫌棄她的;倘若……但我必須面對現實。

    我把咪咪裝進一個紙箱,像出門時一樣,帶着她穿過漫長的市區回到家中。

    咪咪是屬于我、妻子和我們的小女兒的,屬于這個家的;我們和這個家也是屬于咪咪的,我沒有權力把她随便地或者潦草地埋葬掉。

    我找出她的小被小毛巾,找出她吃飯的碗和喝水的碟子,洗刷得幹幹淨淨,又從鍋爐房裡找來一把鐵鍬,便靜靜地等着妻子下班回來。

     妻子也記挂着咪咪,但她顯然沒有料到事情的嚴重性,一聽咪咪死了,淚水立時便淹沒了眼眶。

    我并不阻止,直到她哭得差不多了才說:“行了,我們還是趁天沒黑給咪咪送葬吧。

    ”我和妻子擡着紙箱,保姆抱着小女兒,全體一起向山上去。

    作為家庭成員,作為三年中朝夕相伴不知給了我們多少溫情和歡樂的小精靈,咪咪是理應受到這種禮遇的。

     夏日傍晚的山籠着一層淡淡的陰涼,滿坡濃雲似的柏樹默默而立;天上是扯不盡的雲絮,樹上是趕不走的蟬鳴。

    沿着山路山坡,來到翠柏環繞的一塊平地——這裡便是咪咪的安息之地了。

    挖坑,鋪小被,安放遺體,蓋毛巾,填土……我揮汗如雨時妻子一直在哭,從悄悄落淚進而抽抽搭搭。

    我開始一直忍着,咪咪入土時終于忍不住了,于是淚水也不由自主地挂了滿腮滿臉。

    三年的時光不可謂長,但那正是我為事業奮鬥得最苦,生活上也最感孤寂落寞的時期,咪咪給予我的,是任何其他東西、其他時期所無法比拟的。

     山地被重新填平時,我和妻子移來了幾叢野草山荊。

    我們和我們的小女兒,都記下了那塊綠蔭環繞的山地。

    我們惟願翠柏長綠,野草山荊長茂。

    一個滋潤了人生的靈物,也必定給青山帶去滋潤。

    那被滋潤着的青山,無疑是我靈魂栖寄的又一片錨地。

     從山上回來,我攤開一張白紙,寫下了五個如飛的字:第三名成員。

     生如胡楊 認識你是在去往深圳的火車上。

    那時我們從少林寺剛剛出來,正在向熱火朝天的南國行進。

    火車是那種老式蒸氣機的火車,車廂是那種坐在床上也要低着腦袋的老式車廂。

    站在狹窄的車廂過道裡有人向我介紹了你,介紹了你的那句“黃河、長江,我兩行渾濁的眼淚”的詩句。

    此前其實并不陌生,在八一廣場對面的那幢老辦公樓裡,我多次看到一個孤傲瘦挺的身影,有人告訴說那就是著名詩人塞風。

    當代的詩人我知道得不多,但“著名”二字的涵義我卻是知道的,我心想把那兩個字加到這樣一個人身上,未免也太廉價了吧?可當我聽過了你的詩句,我一下就震撼了、信服了。

    我想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竟然會把中華民族的母親河說成是自己的眼淚?那不僅僅需要過人的膽識和才華,更需要過人的經曆和深沉哪!但我不想當面表達我的感受,反而激你說:“就憑這句詩,就可以再打你一次右派。

    ”你說:“你小子極左。

    ”接下卻罵起來,罵的全是你認定的極左分子和壞蛋,罵得贲脈怒張、口吐白沫。

    那是我第一次與你接觸。

    在此後的半月裡,我熟知了你的幾乎全部經曆,知道你曾經被剝奪自由長達二十多年,是幾年前才從街頭拉地排車的人群中走出來的。

    我為你的不幸扼腕歎息,因為正是那不幸奪走了你的如錦年華。

    我又為你的不幸而撫掌慶賀,因為正是那不幸鑄就了你的人格、你的詩魂。

    記得當時你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句話是:“老子的胃裡至少吞下了兩鬥黃河的沙子。

    ”一個筆尖醮着血淚的人,一個腸胃裡滾動着黃河沙子的人,寫出“黃河、長江,我兩行渾濁的眼淚”的詩句,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可那眼淚僅僅是你的嗎?經曆了漫長的挫折和災難,那眼淚又何嘗不是我們民族和人民的啊! 後來我到了新疆,看到了無邊的荒野和沙漠中的胡楊樹。

    他們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

    他們枝幹如鐵、孤傲雄奇,視風沙雪暴如秋風過耳。

    站在落日映照的胡楊樹下,我想到了屈原和他的《離騷》、《天問》,也想到了你;想到了你的苦難,你的詩作。

    想到了你鐵骨铮铮的身影,甚至于想到你罵人時的粗野放肆、口吐白沫,講起黃色笑話時的壞笑和得意。

    我不知道黃河上有沒有胡楊樹,但我想詩壇上肯定有,人心裡肯定有,那就是你——我們的、濟南的詩人塞風了。

     濟南自古就是詩國,從《卿雲歌》、《南風歌》到《小雅·大東》,從李清照、辛棄疾到張養浩,從“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到“濟南潇灑似江南”。

    但那畢竟是古代,是曆史,而你讓我們覺出了新時代的壯麗和榮耀。

     對比浮華塵嚣你是孤清的,對比流行媚俗你是落伍的,對比香車寶馬美女豪宅你是貧窮的——為了出版詩作,你和夫人李楓幾乎拿出了全部所有。

    但正是這孤清、落伍、貧窮造就了你的疾惡如仇、大悲大喜、激情如火,使你遠離了庸俗、卑微、低下。

    而又正是因為如此,那些浮華的、媚俗的、耀眼的不過是黃河裡漂逝的泡沫,而你卻成了高聳的大樹——胡楊樹。

     二十年前我叫你老頭,二十年後我還叫你老頭。

    老頭,願你和你的詩像你筆下的黃河一樣奔騰激蕩,也像荒原和沙漠中的胡楊樹一樣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 附記:這是作者在塞風研讨會上的發言。

     鄉土與夢想 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村農民的兒子,對于這一被人視為“卑微”的身世,過去我引以為豪,今天和将來我總也會引以為豪。

    有人說那是因為你後來成了作家的緣故。

    這種說法不無道理,但我認定那道理并沒有說到我心裡去。

     當作家是我少年時代的夢想,也是許許多多過去和現在的少年們的夢想。

    然而,要實現那夢想何其之不易,實現了夢想的又何其之少啊! 我這樣說決不是試圖證明自己有多麼幸運,有多麼大的天份才華;我這樣說,僅僅想證明,我的看似“卑微”的身世,那身世中用歡樂和痛苦、眼淚和汗水凝成的生活經曆,給予了我多麼豐厚慷慨的饋贈! 那是群山襟懷中的一片小小的盆地,村南是一條大河,村東是一條小河,村西是一片豐沃的農田和時而幹涸時而細流涓涓的季節河,村北是偉德山區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峰巒溝谷;沿着或寬或窄,或平直或崎岖的鄉間土路走出十多裡路去,便是黃海浩翰壯闊的波濤……天是寶石藍,水是翡翠綠,霧是銀光白,雲是七彩紅;更有耕耘犁耙,春華秋實,冬天遍野覓食的野兔,夏日滿山歌唱的雄蟬;更有“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卻絕對忠誠正直勤勞的父親母親,或者淳樸或者潑辣、或者高尚或者卑下的許許多多的鄉鄰村友……用不着絲毫懷疑,我的作家夢,造就我終而實現了作家夢的一切一切,無不發端于斯,成長于斯。

     後來我成了一名軍人。

     後來我看到了更多的山村和百姓,看到了平原和城市。

     後來我寫下了電影劇本、電視劇本、短篇小說、中篇小說、長篇小說…… 生活是一所真正的學校,一所培養作家的真正的學校。

     作為勞動人民的後代和共和國的一代新人,我是把反映時代和人民的風貌生活,當作畢生的目标和方向的。

    人民是我的衣食父母,人民的事業、生活及其喜怒哀樂,是我的藝術生命之源。

    我願意一輩子都做人民的忠誠兒子,一輩子都不脫離人民及其艱難而又燦爛的生活。

     正是報着這樣的信念和目的,我在近幾年的時間裡,用我并不生花的筆記下了這樣一組人物的真實足迹。

    他們都是來自于生活底層的佼佼者,他們身上無一不閃射着時代和生活的光芒。

    他們是我的師長、兄弟和朋友,或許還會在我未來的小說、劇本中充當某個角色。

    我惟願文學界的師長和朋友們,以此給予這部遠非成熟的作品以更多的惠注和愛心。

     附記:這是作者為報告文學集《東方奇人傳》所寫的後記。

     羨慕高考 看着電腦上的這個題目,女兒一聲驚呼說:“呀,羨慕?好奇怪耶!”我說:“是嗎?爸爸可是三十幾年前就盼着高考,直到現在也沒盼來的。

    ” 三十幾年前?的确,退回三十幾年前,我所在的中學是一所高考錄取率相當高的重點中學,為了激勵學生們創造更好成績,每年高考過後,學校總要在牆上張起一面火紅的大榜,把考取各類院校尤其是重點大學的學生名單公布于衆。

    走進中學不久我就感受了那個場面,而那确是讓我和不少同學羨慕不已、贊歎不已,暗暗地生出不少憧憬和心勁兒來的。

    然而沒等那憧憬和心勁兒長出綠葉,就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文革”葬送了。

    先是停課鬧革命,大字報、大辯論、大串連;接下是“複課鬧革命”,高興了一天上一兩節課,不高興了一節課不上也沒人管你問你;再接下就是“上山下鄉”和“與貧下中農相結合”;更糟糕的是中學鬧“革命”大學也鬧“革命”,口号全是“徹底砸爛舊的教育制度”,連中學還辦不辦、大學還有沒有存在的意義全成了疑問。

    迷茫彷徨中,忽然一天有線廣播裡傳來了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說是大學還是要辦的,我這裡說的是理工科大學還是要辦的。

    其時因為學校無事可做,我回到村裡,正在鄰居家的過道裡乘涼,聽到第一句時心頭不覺一震、一熱,忽地站了起來,可聽完第二句又不覺黯然了——那時我對文科就是有了明顯偏好的。

    但即使如此,到中學畢業時,連那個“還是要辦的”理工科大學,也隻是一個虛無飄渺、與成千上萬中學生們沒有一點關聯的幻影。

     于是隻得穿上軍裝,走上了自學和寫作之路。

     過了大約八九年,恢複高考的消息好歹傳進耳朵時,我卻成了一名青年軍官,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别人意氣昂揚地走進考場,走進大學校園。

    那種心情如果不能用悲哀和怨憤來形容,起碼也是酸溜溜地,說不出得多少無奈和惆怅。

     唯一可以與高考比拟的是一次全國性的以大專水平名題的編輯職稱資格考試。

    上邊給了四十天複習時間,我用三十天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又用十天背下了幾大本子複習題,可考過并且拿了證書之後卻被告知,那個“相當于大專”的“學曆”也是組織部門所不予認同的。

     再接下便隻有不停地寫作、深入生活和不時的職稱、職務的晉升,與高考和大學不沾一點瓜葛了。

     身為茅盾文學獎獲獎作者和省文聯副主席、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的專家,我在不少人眼睛裡也算上是一名成功者了,然而在内心深處,卻始終留存着一塊傷痛、一道疤痕;那說不上多麼深、多麼痛,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熨平和忘卻。

     人生的有些經曆是不可缺失的,缺失了就會變成遺憾和隐痛,讓你一輩子都無法寬舒; 心靈的遺憾和隐痛,并不是靠成功兩個字就可以代替和掩蓋的,你能夠做的唯有盡最大努力,避免和彌補…… “你們現在一說高考就跟要了命似的,你爸年輕時想考還找不着機會呢。

    ”一次,我有意無意地把這段往事講到了上中學的女兒面前,天真貪玩的女兒卻沒等我講完,便笑着回過一句說:“老爸,你不會是想把我們也拉回到你那個年代去吧?” 拉回到三十幾年前顯然是不可能的,可羨慕總還是羨慕,而且怕是要羨慕上一輩子了。

    遠方的朋友們,你們能夠理解我的情懷麼? 尋找健康 健康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一種祈願,哪怕是在穴居和茹毛飲血的年代,健康也是人們夢寐以求的一件事兒。

    “衣食足,則思淫欲”,孔老夫子的話其實隻說對了一半,“衣食足,則思健康”,才是人們共同的、最為真實和迫切的願望。

    可人生凡世塵寰,吃的是五谷雜糧,喝的是山水地泉,更加風霜雨雪、艱辛勞頓,不得病的金剛之軀實在不過是一種奢望。

    由此,千千萬萬現代人,把健康視做人生質量的标志和孜孜以求的理想境界,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無須說,我正是這千千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