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祯的名望

關燈
團取暖,自擡身價,便矬子裡拔大個兒,把同輩之佼佼者王士祯推到台面上來罷了。

     不過,無論如何,在清代文學史上,王士祯還是很重要的一頁。

    第一,他的詩寫得還算精彩;第二,他的詩理論符合當局的意識形态政策。

    第二點要比第一點更加奠定他在順康年間的文學地位。

    政治第一,意識形态上的潔癖,清朝統治者是一點也不含糊的。

    王士祯的“神韻”說,某種意義上的文學漂白論,對康熙來說,可謂适得朕心,讨得龍顔大悅,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否則,他不會這樣走運。

    當然,王士祯此說,并非獨創,用來闡發此說的最具招牌性質的兩句話,一是唐人司空圖的“不着一字,盡得風流”,一是宋人嚴羽的“羚羊挂角,無迹可求”,說明其來有自。

    版權雖不屬于王,但王能夠融會之,升華之,系統之,實踐之,于是,漂白文學的“神韻”說應時出現,最重要的意義,對于那些不再視自己為明人,而是清人的文人們,提供了一個得以安身立命的精神空間。

     這樣,以錢謙益為代表的明末遺民一代,随着他們的老化和死去,退出文學舞台,國愁淡化了,家恨稀釋了;王士祯在康熙的給力下,成了順康年間的廣大教化主。

     王之“神韻”說,所以能成為賣點,一方面是詩至明末,“因陳積習,膚廓纖仄”(紀昀語),偏弊株守,了無生意,已鑽進牛角尖,黯無前景,大家在無路可走的時候,自然期盼一個新局面的出現;一方面是“神韻”說的漂白作用,那空透明渺、沖和淡遠、風緻清新、不落實處的境界,比較投合統治者的胃口。

    在中國,沒有一個皇帝,願意文人給他添亂的,因此,王士祯的“神韻”說,諱言現實,不碰前朝,無關族群,隻在空靈,自然得獲當局青睐,遂獨樹一幟,率模天下。

    自都門而外省,士子無不競相效尤,由蒙童至皓首,寫詩無不追求空靈。

    侪輩同僚,以與其交往為榮;晚生後學,以得其指點而紅;詩界唱和,以得其佳作添彩;風景名勝,以得其題詞增光。

    文章出手,詩歌傳誦,常常産生轟動效應,足迹所至,流連忘返,總是傾倒萬千蒼生。

    所以,晚清史學家李元度感歎道: 公以詩鳴海内垂五十年,士大夫識不識,皆尊之為泰山北鬥。

     著《揚州畫舫錄》的李鬥也說: 公以文學詩歌為當代稱,總持風雅數十年。

     當時到北京來的騷人墨客,得到一谒漁洋先生的機會,才算不虛此行。

    但經常碰壁,不斷撞鎖,後來經人指點,捷徑就在慈仁寺,隻消到了那裡,便可一睹尊顔。

    這就是清人陳康祺《郎潛紀聞》所寫: 相傳王文簡晚年,名益高,海内訪先生者,率不相值,唯于慈仁寺書攤訪之,則無不見。

     明代的慈仁寺,清代的琉璃廠,當下的潘家園,都是北京城裡有名的舊書市場。

    因此,若想面見這位大師,就得先去慈仁寺等候着。

    在《古夫于亭雜錄》中,同樣的故事,王士祯又重複了一遍: 昔在京師,士人有數谒予而不獲一見者,以告昆山徐尚書健庵(乾學),徐笑謂之曰:“此易耳,但每月三、五,于慈仁寺市書攤候之,必相見矣。

    ”如其言,果然。

    廟市賃僧廊地鬻故書小肆,皆曰攤也。

    又書賈欲昂其直,必曰此書經新城王先生鑒賞者……士大夫言之,辄為絕倒。

     有些親曆的事情,最好自己說,比較有現場感;但有些親曆的事情,最好别人講,更能具客觀性。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老先生未能把握住這種微妙的分寸感,對自己的造名術,不無得意地信手寫來,自诩自矜之情,溢于言表,反而産生負面效果。

    不過,慈仁寺攤的小故事,也足以說明王世祯享譽長達半個世紀的事實。

    在中國文人倒黴的全部曆史上,獲得如此褒贊,确屬難得的罕見現象。

     中國文人也真是可憐見的。

    首先,彼此相掐,堪稱厲害;其次,上下相壓,尤為可怕。

    後者的殺傷力,大于前者十倍,怕也不止。

    所以,過去的一個文人,現在的一個作家,能夠持續紅上十年、二十年,不灰不黑,不倒不垮,不遍體鱗傷者,真是屈指可數。

    這位大佬,除了謝幕時稍受一點挫折,嚴格算起來,起碼有七十年,安然無恙,其詩,其文,其畫,其書法,居然沒有成為明日黃花,居然沒有被人完全忘卻。

    按照“五四”以來的文人盛衰史,按照新時期以來的作家興滅史,通常規律,差一點的,五年換茬兒,好一點的,十年輪回,再熬下去,繼續掙紮者有之,苟延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