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儀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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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周圍耍筆杆兒謀生的鼻涕蟲,以文學混飯吃的跟屁蟲,便成為隻有“禦用”,而無“文人”的新一代。

     武則天統治的五十七年,是中國禦用文人的轉型期,從此走上中國禦用文人的末路。

     通常,談武則天,談她的淫蕩,談她的殘忍,談她的酷刑,談她的無往而不利的計謀布局,談她的為李唐王朝決不接受的“武周革命”,談她的為中國男性社會所不能忍受的稱帝禦極……這其中,常被官修史書忽略,也不被文學史者關注的,就是她在意識形态領域裡,如何進行肅反運動,“朝士流貶者甚衆,皆坐與儀交通故也。

    ”徹底清算了與她不夠同心同德的文人。

    如何重新清理隊伍,将統稱為“北門學士”的禦用文人,攬于門下,高官厚祿,籠絡起來,也像她對待面首一樣地豢養着,為其擡轎子,吹喇叭。

     在中國,自有禦用文人這個行當以來,不論何朝何代,都不如武則天在位時得到重視,得到重用,因而鼎盛,因而發達,擡愛到從未有過的高度。

    同時,又是她,将這個行當,徹底污名化,完全颠覆掉,将讨好她的禦用文人,作踐得與洗腳店,與桑拿房,與歌廳的三陪小姐,毫無差别。

    唯有以“色”侍人和以“文”侍人的不同罷了。

     天後多引文學之士著作郎元萬頃,左史劉祎之等,使之撰《列女傳》《臣軌》《百僚新戒》《樂書》,凡千餘卷,朝廷奏議及百司表疏,時密令參決,以分宰相之權,時人謂之北門學士。

     天後嘗召文學之士周思茂、範履冰、衛敬業,令撰《玄覽》及《古今内範》各百卷,《青宮紀要》《少陽正範》各三十卷,《維城典訓》《鳳樓新誡》《孝子列女傳》各二十卷,《内範要略》《樂書要錄》各十卷,《百僚新誡》《兆人本業》各五卷,《臣軌》兩卷,《垂拱格》四卷,并文集一百二十卷,藏于秘閣。

     永淳二年(683年),在位三十五年的李治終于死掉了。

    她立所生第三子李顯繼位,是為中宗,在位三個月,被武則天廢掉。

    随後,立所生第四子李旦為帝,是為睿宗,在位七年,再次被武則天廢掉。

    這一次,她自己要過一把皇帝的瘾了,終于拉下臉皮,不再以皇太後身份主政,天授元年(690年)改唐國号為周後,而正式稱帝禦臨天下,這年她六十六歲,已經是個老女人了。

     盡管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盡管老态龍鐘,但情緻不減。

    美國的前國務卿基辛格說過,權力是催情素,權力是興奮劑。

    最高的權力,也是最強的催情素和興奮劑。

    武則天悅樂需要禦用文人為她提供精神上的滿足,并不因年近古稀而降低要求。

    幹脆,這個隻要一息尚存,就風流不止的老女人,将她的男寵隊伍、文學馬屁精隊伍,合二為一,“置控鶴監丞、主簿等官,率皆嬖寵之人,頗用才能文學之士以參之。

    ”于是,在這個罪惡的淵薮裡,一個比一個賽着下三濫,一個比一個賽着不要臉。

     一直到則天久視元年(700年),這年她七十六歲,也是這個老太婆死前五年,“改控鶴為奉宸府”,任命她的第一姘頭張易之為奉宸令。

    你不能不為這個了不起的女人,其精力之可怕旺盛,歎為觀止,不能不為這個永不滿足的女人,其活力之恐怖強亢,五體投地。

     太後每内殿曲宴,辄引諸武、易之及弟秘書監昌宗飲博嘲谑。

    太後欲掩其迹,乃命易之、昌宗與文學之士李峤等修《三教珠英》于内殿。

    武三思奏昌宗乃王子晉後身,太後命昌宗衣羽衣,吹笙,乘木鶴于庭中,文士皆賦詩以美之。

     此情此景,中國禦用文人的末路,已經完全堕落,無可救藥了。

     唐人張鷟的《朝野佥載》裡有兩則記事: 唐天後梁王武三思為張易之作傳。

    雲是王子晉後身,于缑氏山立祠,詞人才子佞者為詩以詠之,舍人崔融為最。

    後易之赤族,佞者并流嶺南。

     唐天後内史宗楚客性谄佞。

    時薛師有嫪毐之寵,遂為作傳二卷。

    論薛師之聖,從天而降,不知何代人也。

    釋迦重出,觀音再生,期年之間,位至内史。

     宋人宋祁的《新唐書》裡則有: 元萬頃,時謂北門學士,供奉左右或二十餘年,萬頃敏文辭,然放達不治細檢,無儒者風。

     李適,凡天子饷會遊豫,唯宰相及學士得從……帝有所感,即賦詩,學士皆屬和,當時人所歆慕。

    然皆狎猥佻佞,忘君臣禮法,唯以文華取幸。

     閻朝隐,性滑稽,屬詞奇詭,為武後所賞,累遷給事中,仗内供奉。

    後有疾,令往禱少室山。

    乃沐浴,伏身俎盤為犧,請代後疾。

    還奏,會後亦愈,大見褒賜,其資佞谄如此。

     武崇訓,三思第二子也。

    則天時,尚安樂郡主,時三思用事于朝,欲寵其禮,中宗為太子在東宮,三思宅在天津橋南,自重光門内行親迎禮,歸于其宅。

    三思又令宰臣李峤、蘇味道,詞人沈铨期、宋之問、徐彥伯、張說、閻朝隐、崔融、崔湜、鄭愔等賦《花燭行》以美之。

     讀到這裡,也就明白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禦用文人”這名詞,“禦用文學”這概念,之所以臭不可聞到極點,之所以來不及掩鼻而逃,其由來,是與這位中國唯一的女皇帝密切相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