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與王維的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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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

    首先,高層社會,他缺乏根基;其次,權力中心,他難有依靠;再次,王維結交者,當權派、實力派、主流派、在朝派,都是一言九鼎之輩,無一不是有用之人。

    而李白結交者,文人墨客、酒徒醉鬼、胡女歌伎、普羅大衆,都是上不了台盤、幫不了屁忙的平民百姓。

    所以雖經張說、張垍父子推介,得以住進玉真公主的别館等待接見,可遠在城外,離長安還有一段路程,加之公主很忙,一時來不了,也許說不定把他忘了。

     有一首《玉真公主别館苦雨》的詩,便是李白待命時刻的心境寫照。

     秋坐金張館,繁陰晝不開。

     空煙迷雨色,蕭飒望中來。

     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

     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

     吟詩思管樂,此人已成灰。

     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 彈劍話公子,無魚良可哀。

     這首詩寫得很凄清、很郁悶,那點滴的檐頭細雨,那瑟瑟的山間冷風,那空茫的乏人問津,那寂寞的無望等待,是李白少有的低調作品。

    因為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所期盼的這位公主、那位李隆基的九姐,在很大程度上替她弟弟照管意識形态方面的事務,負有發現人才、培養重點作家使命的人,正興緻勃勃地觀看王維的琵琶獨奏,并大加賞識呢! 維,字摩诘,太原人。

    九歲知屬辭,工草隸,閑音律。

    岐王重之。

    維将應舉,岐王謂曰:“子詩清越者,可錄數篇,琵琶新聲,能度一曲,同詣九公主第。

    ”維如其言。

    是日,諸伶擁維獨奏,主問何名,曰:“《郁輪袍》。

    ”因出詩卷。

    主曰:“皆我習諷,謂是古作,乃子之佳制乎?”延于上座曰:“京兆得此生為解頭,榮哉!”力薦之,開元十九年狀元及第。

     《唐才子傳》 雖然靠賣藝求榮,苟且仕進,王維一生以此為恥,但他從此春風得意,平步青雲;而李白盡管身孤心冷,盡管磊落光明,盡管不為富貴折腰,可始終沒見到公主的倩影,沒得到公主的芳心,隻好灰溜溜地淹蹇而歸。

    對争勝好強的李白來講,這是多麼沒面子、多麼掃興、多麼無趣的結果啊! 我想,這可能就是兩位頂級大師之間産生隔閡的肇始緣由。

    而對雄性動物來講,再沒有比“鬥敗的鹌鹑、打敗的雞”,更為刻骨銘心,更為飲恨終身的痛苦了。

     作為文人,自信是應該有的,自尊也是應該有的,但是,特别的自信,格外的自尊,那必然緊接着而來的便是令人讨厭的自大了。

    李白這一次長安之行,是對他自信、自尊,乃至自大的一次打擊,他當然吞不下這枚苦果。

    因此,李白與王維,遂成為永無交結可能的兩條平行線。

    兩位大師在長安城裡的不通往來,這個唐代詩歌史的不解之謎,似乎也就大緻了解底裡了。

     我試着推斷,這當中肯定有一位有意約束自己,說不定是他們兩位決心回避對方。

    一個強大的文人,不太容易與勢均力敵的對手在同一天空底下共存。

    也許覺得你不見我、我不見你,反而更自在些、更自由些。

     後來人對于前賢,都有一種“為尊者諱”的諒解,都有一種“玉成其美”的願望,也就不甚細究,随他去了。

    實際上,曆史的細胞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而人的性格決定了他在曆史中的角色地位。

    因此,一個太自信的李白和一個太自重的王維,形成這種旗鼓相當、互為芥蒂、彼此戒懼、壁壘森嚴的局面,本質上也是一種強之為強的勢所必然。

     應該說,一流的文人,隻能對二流、三流、不入流的文人起到磁吸作用。

    在京城地界上待久了,在文學聚會上混多了,你就會總結出來,什麼人跟什麼人坐在一起,什麼人和什麼人偏不坐在一起,什麼人簇擁着誰,什麼人背對着誰,你就大緻了解所謂的“圈子”是怎麼構成的了。

    嗚呼!每個圈子都是一個小太陽系,衆星繞着太陽運行,太陽接受衆星擁戴。

    而若幹個“圈子”組合到一起,便叫作“文壇”。

     因此,一個太陽系裡,隻能容納一個太陽。

    若是兩個不分上下的重磅文人,便隻有相拒和相斥,無法尿到一個壺裡了。

    文壇的不安生,無不由此而來。

     李白與王維,就是循着自己的軌迹運行而無法相交的星體。

     也許真實的曆史并非如此,但如果這個斯芬克思之謎的謎底就是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

    誰不願意仰望那滿天繁星的夜空呢?每顆星星都在銀河系裡閃爍着自己的光芒,那宇宙才稱得上燦爛輝煌。

     若是隻有一顆星星在眨眼的夜空,或者,隻許一顆星星在發光的文壇,那該多麼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