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活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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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呻吟,仿佛是女病人或女學生,女犯或修女發出的婉轉而脆弱的低語,還有假笑聲,責罵聲和穿着襪子走路的腳步聲。

    不知是誰從房間裡扔出一副紙牌,像扇子似的撒落一地。

    一個蓬頭散發的女人,從鴿子棚似的小門裡探出頭來,看了一眼散亂的紙牌,仿佛在窺視命中注定的噩運,接着又用手擦了擦沿着蒼白面頰淌下的淚珠。

     “醉春院”大門上的那盞紅色電燈,像一隻野獸的布滿血絲的大眼睛,照耀着門前的大街,把來往的行人和街上的石頭都染上了一層不祥的色彩。

    這裡充滿着一種洗相片暗室似的神秘氣氛。

    那些被這盞紅燈照射過的人,好像得了天花,生怕在臉上留下麻子。

    他們好像喝了血,不好意思在亮光下擡起頭,唯恐别人會看清楚他們的臉。

    他們從“醉春院”的紅光下出來,走到街燈下,沐浴在城市白色的燈光裡,或者回到家裡明亮的燈光下,往往會産生一種因為照相底片曝了光而深為懊喪的感覺。

     費迪娜對周圍所發生的一切仍然毫無反應,對她來說,除了兒子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

    她把眼睛和嘴唇閉得更緊,一直把兒子的屍體緊緊貼着自己充滿奶汁的雙乳。

    陪她到廚房去的姑娘們,一路上百般解勸她,但是白費口舌,無濟于事。

     廚娘馬努埃拉·卡瓦裡奧在“醉春院”的煤堆和垃圾箱之間忙碌了許多年;她是個不長胡子、穿着裙子的萬能之神。

    一看見費迪娜進來,這個身材高挑、令人尊敬的廚娘幹瘦的臉頰馬上氣得鼓了起來,這股氣一下子又變成一陣數落: “又添了個賤貨!……從哪兒弄來的?……她手裡死命抱着的是什麼?……” 不知為什麼,這三個俏女子竟不敢向老太婆直言,隻是做了個手勢,一隻手放在另一隻手上面,像個鐵栅關人的樣子,意思是說她是從監牢裡出來的。

     “一隻……髒母雞!”老太婆随口罵了一句。

    等那幾個姑娘走了以後,她接着又說道:“依我的心思,根本不給你飯吃,幹脆讓你吃毒藥死了算!這是給你的飯!在這兒……拿去……拿去!……” 她說着,用烤肉的鐵叉在費迪娜背上一連敲了好幾下。

     費迪娜抱着兒子的屍體,滾倒在地上,仍然緊閉雙眼,一言不答。

    她不像原先那樣,覺得自己手裡抱着的是兒子了。

    老廚娘一邊叫嚷着走來走去,一邊不停地劃着十字。

     老太婆在廚房裡這麼來回走動,似乎聞到了一股臭氣。

    她洗完一隻碟子,走了回來,忽然不問情由地把費迪娜連踢了幾腳,大聲喊: “是她手裡的爛東西在發臭!來人,快把她攆出去!快把她弄走!我不讓她留在這裡!” 瓊太太聽見老太婆的叫嚷,便走了進來。

    于是兩個老太婆一左一右,像是把樹枝從樹幹上折斷一樣,用力掰開了這個可憐女人的雙手。

    她意識到有人要奪走她的兒子,連忙睜開眼睛,發出一聲哀号,一頭栽倒在地。

     “是孩子身上發臭!他已經死了!真可怕!……”馬努埃拉太太大聲叫着。

    大金牙驚吓得一時說不出話。

    當窯姐們都擁到廚房裡來時,她連忙跑出去打電話報告當局。

    姑娘們都想看看和吻吻這個孩子,大家你争我奪地抱着吻着,吻了一遍又一遍。

    這個已經腐爛發臭的孩子屍體的皺臉,塗滿了窯姐們的口水。

    接着,大家都放聲大哭,為孩子守靈。

    法爾範少校出面向警察局申請了殡葬許可證。

    人們騰出一間最寬敞、最漂亮的房間,還焚燒了香料,驅散壁毯上殘留的陳年精液的腥味。

    馬努埃拉太太在廚房裡熬了一桶瀝青,把一隻小木箱油成了一隻黑色的小棺材,把這個像中國人做醬油用的面曲那樣發黃的幹屍用細麻布包好,放了進去,周圍還放滿了花朵。

     這天夜裡,大家都好像死了自己的親兒子一樣,點起四支蠟燭。

    房間裡彌漫着一股玉米餅、燒酒、腐肉、煙頭和尿臭的混合氣味。

    一個喝得半醉的女人,胸前露出一隻乳房,嘴裡叼着一支雪茄,一邊大口地吸着煙,一邊眼淚縱橫地哭着唱道: 快睡吧,我的小寶寶! 圓圓的腦袋像倭瓜。

     你要是不肯乖乖睡, 大灰狼會來把你吃掉! 快睡吧,我的小心肝! 媽媽的活兒忙不完, 先要給你洗尿布, 還要給你做身新衣裳。

     (1)約薩法特山谷在巴勒斯坦境内,根據基督教的說法,最後審判之日,亡人都在那裡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