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軍中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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綽号“小外套”的歐塞維奧·卡納萊斯将軍離開卡拉·德·安赫爾的家時,還保持着威風凜凜的軍人風度,好像統率着千軍萬馬。

    但是大門一關,隻剩下他一個人站在街上時,他立即改變了他那閱兵式的步伐,像個趕集賣雞的印第安人似的小跑起來。

    密探緊追不舍地尾随着他。

    疝氣又發作了,他連忙用手按住腹部,難受得直想嘔吐。

    他一面喘着氣,一面斷斷續續地喃喃自語,發出痛苦的呻吟。

    他感到心跳得十分劇烈,一時間幾乎要喘不過氣,隻得又用手按住胸口,瞪着失神的眼睛,連思維都停止了。

    他按住胸口,好像要緊緊揪住肋骨下面的那顆心髒,不讓它停止跳動。

    他終于穿過了一分鐘前看來還是那麼遙遠的街口。

    前面還有一個街口,但是對這個疲憊的人來說,這是多麼遙遠啊!……他吐了一口唾沫,兩腿幾乎邁不開步子。

    他看見地上有一塊果皮,又看見路邊一輛馬車快要滑倒。

    然而,快要滑倒的卻是他自己。

    在他的眼前,馬車、房屋、燈光……統統都在滑倒,都在旋轉。

    他加快了腳步。

    總算快要到家了。

    他已經拐過了那個幾分鐘前還以為是很遠的街口。

    而現在,還得再拐過一個街口,這對他這個筋疲力盡的人來說,又是多麼遙遠啊!……他咬緊牙關,竭力不讓自己跌倒。

    他幾乎一步也挪不動了,雙膝僵硬,尾骨和舌根部分有一種不祥的刺癢感覺。

    他的膝蓋僵硬得彎不過來,也許他得爬回家去,得用雙手,用兩肘,用一切逃命手段爬回家去。

    他的步子邁得更慢了。

    他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寂靜無人的街口,在這不眠之夜,這些街口又好像被透明的玻璃門擴大了好幾倍。

    他覺得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别人,所有看見他和沒有看見他的人,都會覺得他現在這副模樣實在是丢人現眼。

    他目前的處境,無論在什麼時候,哪怕是在這寂靜無人的夜晚,在全國同胞的眼裡,都和他這個社會名流的身份極不相稱。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想,“我都應該留在家裡,如果卡拉·德·安赫爾這個流氓剛才對我說的話都是真的,留下來我豈不更光榮!” 走了幾步,他又想: “逃跑等于承認自己有罪!”他的腳步聲發出了噔噔的回響。

    “逃跑等于承認自己有罪!等于……但要是不逃呢?……”他的腳步聲發出了噔噔的回響……“逃跑等于承認自己有罪!……但要是不逃呢?……”他的腳步聲發出了噔噔的回響……。

     他把手放到胸前,想要搬掉總統親信壓在他心上的那塊使他惶恐不安的石頭!……他發覺胸前沒有佩戴勳章……“逃跑等于承認自己有罪,但要是不逃呢……”卡拉·德·安赫爾已經向他指出,流亡出國是他唯一的生路。

    “逃命吧,将軍,趁現在還來得及!”他的整個人格,他的身價,他以赤子之心熱愛的一切:祖國、家庭、往事、傳統和他的女兒卡米拉……這一切都在環繞着總統親信指出的那條不歸之路旋轉。

    随着他的信念的破滅,他感到仿佛整個世界也都分崩離析了。

     他頭昏目眩地繼續朝前走,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 “‘将軍們乃軍中王子!’我在一次演講時曾經說過這句話……多麼愚蠢!我為這句話付出了多麼巨大的代價啊!總統是永遠也不會原諒我說的‘軍中王子’這句話的。

    他早把我看作眼中釘了。

    為了拔掉這個眼中釘,竟然把殺死上校的罪名強加到我的頭上,而那位上校恰恰是一向對我這個兩鬓斑白的前輩表示親切和敬重的。

    ” 他的花白的髭須下面,現出了一絲苦笑。

    從他身上漸漸演化出另一個卡納萊斯将軍來。

    這個卡納萊斯将軍像個走在迎神賽會隊伍後面頭戴尖帽的教士,拖着雙腿,步履蹒跚,猶如烏龜爬行,忍氣吞聲,低首下心,可憐巴巴,活像一枚放過了的爆竹,隻剩下滿身的火藥氣味。

    從卡拉·德·安赫爾家裡走出來的卡納萊斯,這個真正的“小外套”,卻是何等的威風,正處在軍旅生涯的巅峰,面臨着亞曆山大、恺撒、拿破侖、玻利瓦爾那樣創造光輝戰績的錦繡前程。

    這樣的一個卡納萊斯轉瞬間竟變成了一個漫畫式的将軍,變成了一個制服上沒有金銀線繡肩章,軍帽上沒有華美羽飾,沒有閃光的絲帶,皮靴上沒有鍍金馬刺的卡納萊斯将軍。

    一邊是一個衣衫褴褛、蓬頭垢面、垂頭喪氣的無名之輩,宛如窮人的葬禮一樣寒碜;一邊是另一個人,一個名副其實的将軍,真正的“小外套”,佩戴着肩章、穗帶、勳章和羽飾,以及莊嚴的舉止,将其比作一流的隆重葬禮一點都不為過。

    那個吃了史無前例的敗仗而被撤職的卡納萊斯将軍,跑到了真正的卡納萊斯将軍的前頭,而真正的卡納萊斯将軍卻漸漸地落到了後面。

    他活像一個渾身金碧輝煌的傀儡,三角帽遮住了眼睛,佩着一把斷劍,制服袖口外翻,胸前挂着生鏽的十字勳章。

     卡納萊斯沒有放慢腳步,他把目光從那個衣冠楚楚而相貌酷似自己的人身上挪開,深深感到自己确已在精神上打了敗仗。

    他無限惆怅地想到,自己将在流亡中忍受煎熬,穿着看門人不合身的上衣和褲子,沿着自我毀滅的道路行進,一路上踩着自己的将軍肩章…… “我可是清白無辜的!”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