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盡江南 第四章 夜與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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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大雨過去的靜谧之中,綠珠沒怎麼說話。

    仿佛遠在龍孜的兄弟倆,向她下達了封口令。

    不過,端午喜歡她這種靜默的樣子。

    喜歡與她兩個人靜靜地坐着,不說話。

     一個小時過去了,雨還沒停,端午隻得決定在雨中上路。

     綠珠說,待會兒等雨停了,就去給若若做早飯。

    她囑咐他,到了成都之後,給她發個短信。

     她沒有送他到門口,一個人獨自上了樓。

     在通往機場的高速公路上,端午從漆黑一片的雨幕中再次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差不多也是在同樣的時刻,他蹑手蹑腳地離開了招隐寺池塘邊的那個小院,趕往東郊的火車站。

    當時,秀蓉正在高燒中昏睡。

    在離車站不遠處的廣場附近,他讓拉客的三輪車停了下來。

    馬路邊有一個賣馄饨的攤位。

    他在那兒吃了一碗小馄饨,用的還是秀蓉的錢。

    他的腦子裡一刻不停地盤算着這樣一個問題:要不要回去? 在清晨的涼風中,他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燙。

    車站古老的鐘樓沐浴在一片暗紅色的晨曦之中。

    天空彤雲密布,曙河欲曉。

     由于旅客的積壓,端午乘坐的那個航班直到早上八點才獲準起飛。

    登機後,他一直在昏昏欲睡。

    飛機抵達成都雙流機場的時間,是上午十點零二分。

     他在排隊等候出租車時,手機上一下出現了好幾條短信。

     歡迎您來到成都!中國移動成都分公司祝您一切順利! 若若已去上學,諸事安好。

    勿念。

    随時聯絡。

    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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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家玉是在這天淩晨離開的。

    院方所推測死亡的時間,是在三點到五點之間。

     護工小夏夜裡起來上廁所。

    她坐在馬桶上,無意間發現,衛生間上方吊頂的鋁扣闆,掉下來兩根,露出了裡面的鐵柱水管。

    她沒覺得這事有什麼蹊跷。

    回到鋼絲折疊床上,繼續睡覺。

     黑暗中,她聽見家玉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小夏就問她想不想喝水?是不是很難受?要不要叫大夫?家玉隻回答了一個字: 悶。

     當小夏再度從床上醒過來,特需病房已經擠滿了大夫和護士。

    她看見衛生間鐵管上懸着絲帶,地面上有一攤黃黃的尿迹。

    已經太晚了。

     由于長途奔波的疲憊和缺乏睡眠,端午顯得格外的平靜。

    倦怠。

    麻木。

    輕若無物的平靜。

    他的淚腺分泌不出任何東西。

    他在心裡反複盤算着這樣一件事:如果醫生的推測是準确的話,家玉踮着腳,站在浴缸的邊沿,試圖把輕若無物的絲巾繞上鐵管的時候,正是在他趕往機場的途中。

     他來到妻子生前住過的那個病房。

    由于床位緊缺,那裡已經住進了一個幹瘦的老頭。

    他是郵電局的離休幹部。

    目光已是相當的微弱和膽怯,可仍在床上和護士、家人大發脾氣。

    強行注射的鎮靜藥,顯然也沒能讓他安靜下來。

    罵人的話從他那衰敗的聲道中發出來,帶着嘶嘶的痰音,聽上去反而像溫柔的耳語。

    原來,他不喜歡這個房間号。

    514的諧音,就是“我要死”。

    他堅決要求更換房間。

    一輩子爛熟于心的唯物主義,拿他的恐懼沒有辦法。

    住院部的一位主任趕到了現場。

    他想出了一個“人性化”的處理辦法,當即命人更換門上的鐵牌,把514換成了555。

    老頭這才心滿意足地進入了夢鄉。

     小夏仍然留在那個房間,不過是換了一個伺候的對象罷了。

    見到端午,她隻是默默地流淚,讓端午既驚訝又感動。

    端午給了她五百塊錢,她怎麼也不肯收。

     黃振勝大夫上午有兩台手術。

    直到下午三點,他們才在住院部對面的一家“上島咖啡”見了面。

     黃大夫是一個直率的年輕人,說話有點啰嗦。

    他向端午表示,病人在他們醫院自缢身亡,院方和他本人都是有責任的。

    這一點,他很清楚。

    他告訴端午,既然他當初決定收治這樣一位沒有親屬陪伴,且戶籍又不在本市的危重病人,就沒想到過逃避什麼責任。

    如果遇到蠻不講理的家屬,和院方大吵大鬧,甚至于為此提起訴訟,也并非沒有理由。

     但他希望端午不要這樣做。

     “如果我們當初拒絕收留她的話,她很可能在一個月前就已告别人世了。

    你恐怕也知道,作為一個醫療機構,院方首先考慮的第一個問題,并不是救人,而是法律上的免責。

    這是公開的秘密。

    全世界都是如此。

    如果在美國,你即便想做一個小小的闌尾炎手術,醫患之間的協議,可能會長達五十多頁。

    也就是說,我們當時完全有理由拒絕她,讓120急救車帶着四十度高燒的病人,去下一家醫院碰運氣。

    ” 黃振勝勸端午換個角度,站在病人的立場上來思考這個問題。

    所謂的換個角度,即便黃大夫不說,端午也能想象出來: 病人身上的癌細胞已經轉移。

    至少有兩個不同的類型,三到四個不同的部位。

    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按最為樂觀的估計,也不過半年。

    抛開代價高昂且難以承受的醫療費不說,作為大夫,他當然知道,這最後的半年,對病人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麼。

    尤其是家玉這樣一個希望保留自己最後一點做人的尊嚴的病患…… “也許作為大夫,我不該說這樣的話。

    眼下的這個事情,顯然讓家屬難以接受,但作為病人來講的話呢,卻并不是一個很壞的結果。

    ” 端午一臉麻木地聽他說完,中間沒有插一句嘴。

    似乎黃大夫正在談論的,是一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最後,端午感謝黃大夫在最近一個月中,對妻子給予的救治和照顧。

    至于說追究院方的責任,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念頭。

    何況,他也從來不認為院方在處理這件事的過程中存在任何過錯。

     聽他這麼說,年輕人一激動,就把臉湊了上來,壓低了聲音,用十分歐化的句子提醒他,在聽到自己下面的一段話時,不要感到吃驚: “我也許在三天前,就已察覺到她自殺的迹象。

    當時,她已經開始向我詢問,倘若在網上購買氰化鉀一類的藥物,是否可靠。

    我所能做的,隻是盡可能地說服她,打消這個念頭。

    不過我還是暗示她,到了最後的時刻,我可能會在醫生的職業道德許可的範圍内,給她加大嗎啡的劑量。

    今天淩晨,我在家中被特需病房的電話驚醒了。

    我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 在和他告别時,黃大夫告訴端午,他已經囑咐院方,在為她開具死亡證明時,忽略掉“非正常死亡”這樣一個事實。

    這樣,端午在辦理異地火化的相關手續時,也許會省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對此,端午沒有表示異議。

    他還向黃大夫透露了這樣一個令人悲哀的事實:他和家玉實際上已經離婚。

    從法律的意義上來說,他其實也無權處理她的遺體。

     黃大夫笑了一下,道:“這個不礙事。

    火葬場的人,是不會提出來查驗你們的結婚證書的。

    ” 家玉在醫院留下的物品包括:一台筆記本電腦,一個仿蛇皮的GUCCI包,一枚成色不太好的和田玉手镯,一個蘋果iPod。

    還有兩本書。

    這是她臨走前,從自己的書架上随手取下,準備帶在路上看的。

    一本是《海子詩選》,另一本則是索甲仁波切寫的《西藏生死書》。

     端午沒能找到她留給自己的那封信。

     她的遺體在第二天傍晚火化。

    那時的殡儀館已經沒什麼人了。

    工作人員正把一個個用過的花籃往垃圾車上扔。

     在空蕩蕩的骨灰領取處,在已經有點變了味的濃郁的百合的香氣中,他忽然想起唐代詩人江為的兩句詩: 黃泉無旅店。

    今夜宿誰家? 端午回到鶴浦的家中時,綠珠正在洗澡。

    她從衛生間裡跳出來,光着腳替他開了門,并囑咐他數到十,再推門進屋。

     端午就在門外抽了一支煙。

     當他推門進去的時候,衛生間裡已經傳來了吹風機的聲音。

     綠珠告訴他,從早上起來,她就在替若若整理房間。

    出了一身臭汗,頭發都漚了。

    她希望若若在接下來幾天中,看到漂亮的房間,心情會好一些。

     “你的書架,我昨天也幫你整理了一遍。

    ”綠珠攏了攏濕漉漉的頭發,看上去有些疲倦。

    “昨天晚上,我在你家看了一宿的書。

    不好意思,也看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 端午不知道她所指的不該看的東西,是不是自己的日記,也沒有心思去問。

    她身上那件白色的浴衣是家玉平常穿的,也許她不知道;也許她知道,卻并不忌諱。

     那個棗紅色的骨灰盒,就擱在客廳的茶幾上。

    綠珠蹲在茶幾邊上,對着它端詳了半天,用手摸了摸,然後轉過身來,對端午吐了吐舌頭:“我能不能打開看看?” 不過,她終于還是沒敢看,隻是随手在上面蓋了一塊蠟染布。

     “我簡直有點愛上你兒子了!”綠珠說。

     昨天晚上,她帶他去餐館吃飯。

    在等候上菜的那段空隙,若若還趴在桌前做數學題。

    她問他為什麼這麼用功,小家夥就吸了吸鼻涕,對她說,每次考出好成績,媽媽都會像瘋子一樣地狂笑;就算是當着同學的面,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将他攬入懷中,在他的臉上親個沒完。

     “簡直就是蹂躏。

    ”若若笑道。

     他剛當上代理班長。

    他很在乎這件事。

    他對綠珠解釋說,代理班長,實際上就是班長。

    “媽媽明天就回來了。

    她知道我當上了班長,還不知道高興成什麼樣子呢!” 他的眼神裡充滿了驕傲。

     那時,綠珠已經從端午打來的電話中,知道家玉不在了。

    聽若若這麼說,綠珠趕緊起身,裝出上廁所的樣子,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大哭了一場。

     “你打算怎麼跟孩子說這件事?” “我還沒想好。

    ”端午重重地歎了口氣,忽然仰起臉來問她:“或者先不跟他說……不行,他早晚會知道的。

    等會兒他放了學,一進門,就會問。

    第一句話,就會問。

    ” 兩個人把接下來要發生的場景模拟了好幾遍。

     綠珠一直在流淚。

     不到四點,綠珠就早早地離開了。

    她說,她實在不忍心看到若若放學回家時那興沖沖的樣子。

     可是,他們預先準備好的台詞,一句也沒用上。

    兒子放學回家後的實際情形,完全出乎端午的預料。

     “我回來啦!”若若仍像往常那樣跟端午打招呼。

    他在門邊脫鞋,把書包随手扔在地上。

    也許感覺到了端午嚴峻的表情有點不同往常,他又轉過身來,飛快地看了他父親一眼。

    他的目光甚至掠過了茶幾上的骨灰盒,但又迅速地彈了回去。

    那是一種目光先于心靈的直覺。

    他似乎本能地意識到,那是一個不祥之物。

     他進了廁所。

    他待在廁所裡的時間要比平常長得多。

     随後,赤着腳,咚咚咚地走到餐桌邊喝水。

     “老屁媽呢?”他故意不去看那骨灰盒,故作輕松地問了一句。

     “有一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 “我知道是什麼。

    你别說了。

    ”兒子立刻嚴厲地制止住他。

    “好吧,我要去做作業了。

    今天的作業巨多!要背《滕王閣序》。

    還有兩張啟東的數學卷子,一篇作文。

    ” 他居然快步離開了餐桌,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端午的頭皮有點發脹。

    他坐在餐桌前,對兒子怪異的舉動,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一會兒的工夫,兒子眼淚汪汪地從屋裡奔了出來,賭氣似的大聲地向父親宣布道: “假如你們一定要離婚的話,我還是會選擇跟媽媽一起過。

    ” 端午從餐桌邊站起身來,朝他走過去。

    将他的頭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前,貪婪地吮吸着他頭發的汗騷味,輕輕地對他說,他剛才所說的那個“壞消息”,比離婚還要糟。

     還要糟上一百倍。

    一千倍。

     兒子推開了他,目光再次掠過他的臉,掠過沙發邊的落地燈,最後,落在茶幾上的那個骨灰盒上,終于不動了。

     端午知道,自己無須再說任何多餘的話。

     因為若若目光最終停留的地方,就是全部答案。

     确鑿無疑。

     無可更改。

     直到淩晨一點半,若若才迷迷糊糊地在小床上睡着。

    一陣陣襲來的困倦,讓端午睜不開眼睛。

    可端午仍然不能上床睡覺。

     得知了消息的母親和小魏,正在連夜趕往鶴浦的途中。

     稍後,他從自己的郵箱中,看到了家玉發給他的那封E-mail。

     它寫于一個半月前。

    唐甯灣的家中。

    那是她準備出發去西藏的前夜。

    端午在閱讀這封電子郵件時,時間上的小小混亂,給他帶來這樣一種錯覺:就像時鐘可以撥回,就像家玉還活着——就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以她充滿哀怨的口吻,跟他說話。

     13 去年元旦的前一天,在南郊的宴春園,我們請小秋他們吃飯。

    守仁也來作陪。

    席間,不知為什麼,守仁向小史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他問她,是否曾在夢中見過下雪的情景。

    小史認真地想了想,說沒有。

    守仁又挨個地詢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說沒有。

    輪到我的時候,我隻能說實話。

    因為我不僅時常夢見下雪,蓋了三床被子,都覺得冷,而且在夢中,雪下起來就沒完。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可我隐約感覺到,夢見下雪,也許并不是什麼好事。

     十二月中旬的時候,我在第一人民醫院做了第二次胸部的穿刺。

    一直沒敢去詢問結果。

    可醫院還是給我打來了電話。

    我問他們,是好結果,還是壞結果。

    對方遲疑了一下,說,他也不清楚。

    隻是囑咐我盡快去醫院。

    我知道有點不太好。

     那天晚上,當守仁端起酒杯,站起來,要跟我一個人喝一杯,并開玩笑地說,我和他同病相憐的時候,我的心裡其實充滿了感激。

    也多少有了點安慰。

    可沒想到,他竟然死得比我還要早。

     元旦後上班的第一天,我在律師事務所一直熬到下午三點。

    最後還是決定去醫院撞撞運氣。

    其實,我也知道,答案幾乎是鐵闆一塊了。

    接待我的,是一個姓吳的老大夫。

    是個主任,看上去慈眉善目的。

    她問我家屬怎麼沒有來。

    我的心就不由得往下一沉。

    為了早一點知道結果,我就騙她說,父母早已不在,而且沒有成家。

    大夫又問我多大年紀,在哪兒上班,随後猶豫了一下,将CT的光片,一共四張,依次貼在隔斷的玻璃上。

    她耐心地告訴我,肺部的那些浸潤性的斑影,在醫學上可能意味着什麼。

    她說的是可能,但又不無憂慮地告訴我,她擔心肺部的病竈并不是原發的。

    我就壯着膽子問她,這麼說,是不是就意味着細胞已經轉移。

    吳主任再次強調了“可能”這個詞。

    她的結論是:有點麻煩。

    她囑咐我盡快辦理入院手續。

    越快越好。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從醫生的辦公室走到電梯口的。

    我隻知道,電梯上上下下,在六樓停了七八次,我都忘了上去。

    盡管在去醫院的路上,我已經做好了接受最壞結果的準備,可當時心裡還是很害怕。

    害怕極了。

    最後,電梯再次停了下來,從裡邊走出一個人來。

    是春霞。

     她懷裡抱着一大摞病曆,一見到我,似乎也被吓了一跳。

    很快,她定了定神,冷冷地笑了一下,用地道的北方話對我說: “呦,龐大律師,怎麼了這是?怎麼有空親自來敝院指導工作?” 春霞站在電梯口,足足看了我半分鐘,然後輕輕推了推我,笑道:“你到底是怎麼了?傻啦?” 又過了好一陣子。

    她問我,願不願意去二樓她的辦公室坐坐。

    我答應了她,甚至心中還生出了些許暖意。

    我對人的邪惡總是估計過低,由此犯下了一生中可能是最嚴重的過失。

    她讓我稍等她一下。

    她要去辦點事,一會兒就回來。

     我真的在樓梯口等了她十分鐘。

    随後,我跟她下到二樓,走進了護士站旁邊的一個值班室。

     她讓我把大夫的診斷書給她看。

    很快,她就仰天大笑起來:“呦,恭喜你呀,你這是中了大獎了呀!” 她問我是哪個大夫給瞧的病。

    我告訴了她。

    純粹是一種不假思索的條件反射。

    她立刻就給吳主任打了電話,嘴角一直挂着笑。

    等到她放下電話,就裝模作樣地問我是什麼時候發現胸部不适的,肋間的疼痛感,一般持續多長時間。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當時已經明确地察覺到她說話時語調中所隐藏的喜悅與快意,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獵物任人擺布的事實,可我還是對她最終的悲憫抱有希望。

     另外,我也本能地意識到,既然在接下來的一個時間段中,我還得在她的勢力範圍内接受治療,必須盡一切可能馬上與她和解。

    所以,我還是認真地回答了她的所有問題。

    畢竟,第一人民醫院是鶴浦最好的醫院,也是我的合同醫院。

    我怎麼都無法逃過她的掌握。

     軟弱和幻想,當然也有恐懼,讓我亂了方寸。

    春霞把一包打開的話梅遞給我,問我要不要吃,我正有點遲疑,她的臉突然又變得猙獰起來。

     她說,真是蒼天有眼! 她說,她的預言從來都絲毫不爽! 她說,一報還一報。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她還說了别的。

    可我這會兒已經記不清了。

    她見我呆呆地坐在那裡,不說話,就把椅子拉近了一些,笑着對我道:“不管你的病有多嚴重,你都無須擔憂。

    ” “為什麼?”她的話又讓我感到了一絲希望。

    我像個傻瓜一樣地問她。

     “你多牛啊!有的是辦法!有的是路子!對不對?上帝也怕你!找你的刑警姘頭去啊,實在不行了,你還可以讓黑社會老大出面,直接解決問題嘛!” 即便在這個時候,我仍然把她的冷嘲熱諷,理解為房産糾紛的一種自然反應。

    我當即決定,忘掉這個世界上還有羞恥二字,忘掉她所有令人發指的卑劣,着臉,向她道歉。

    把在房産糾紛中所有的過錯,都全部承擔下來,并乞求她的諒解。

     “這話你就不用說了。

    那是不可能的!”春霞鼻子裡吭吭了兩聲,道:“魯迅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叫《風筝》,我們上學時都讀過,對不對?無所謂原諒。

    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你不配!不過,你盡管可以放心,雖說我永遠不會原諒你,你在入院治療的過程中,我仍然會以一個醫生神聖的道德,給你提供悉心的護理。

    我也很樂意親自為你服務。

    假如有一天,我不得不遺憾地合上你的眼簾,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會盡可能讓自己溫柔一些。

    ” 正好有人敲門進來,病人的家屬送來了兩箱水果。

    還有茶葉。

    春霞笑嘻嘻地讓他們把禮品擱在桌上,同時暗示我可以走了。

     我就像是被人扒得一絲不挂一樣,離開了她的值班室。

     臨走之前,我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 我還有多長時間。

     我想這個問題,一定是春霞很樂意回答的。

     “你這種情況,快的話,兩三個月吧。

    拖得長一點,也不會超過六個月。

    ”春霞道,“這是吳主任剛才在電話中說的。

    按醫院的規定,我不該告訴你,可誰叫咱倆是老朋友呢?就算給你開個後門吧。

    接下來,你可以扳着指頭過日子了。

    ” 從醫院出來,我看見太陽已在落山。

    一個淡黃色的火球,挂在高壓電線的上端,像是我正在潰爛的胰髒。

    一個穿着皮夾克的黑車司機,手裡托着一隻保溫杯,朝我走了過來。

    我說,我有車。

    他就走開了。

     可我到了車上,怎麼也打不着火。

    不是平常那樣打着了會歇火,而是鑰匙插進去,根本沒反應。

    我機械地重複着同一個動作。

    把鑰匙拔出來,再插進去,順時針轉動,它還是沒反應。

     過了好長時間,那個穿皮夾克的小夥子,再次朝我走了過來。

    他在敲我的車窗玻璃。

    我想把窗玻璃退下來,由于失去了動力,它紋絲不動。

    我隻得打開了車門。

     小夥子笑着問我,出了什麼狀況。

    我說汽車發動不了。

    小夥子猶豫了一下,就把手裡的保溫杯放在地上,将整個身體壓在我身上,轉動了幾下鑰匙。

    然後他問我,剛才停車拔鑰匙的時候,有沒有聽見嘭的一聲?我說,我腦子裡很亂,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他有些吃驚地看着我,推斷說,可能是汽車的電瓶爆了。

    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他蹲下身子,在我的腳邊尋找打開汽車引擎蓋的連動杆的拉環。

     他的嘴和鼻子都擠在我大腿上。

    就算他是故意的,我也隻得由他去。

    引擎蓋打開之後,果然跟他說的一模一樣。

    我看見原先包在電瓶上的塑料套都被炸成了碎片。

    一股刺鼻的硫酸味。

    我問他該怎麼辦。

    他就轉動着手裡的保溫杯,再次用奇怪的眼神直勾勾地看了我好半天,對我說,得更換一個新的電瓶。

    可以找人來救援,也可以給4S店打電話。

     他問我需不需要送我回家,我明知道他的笑容不懷好意,可腦子木木的,糊裡糊塗地上了他的車。

     起先還好。

    當汽車進入車流稀少的環城公路的時候,就開始下雪了。

    他的話越來越不着邊際。

    可我一點不怕他。

    他膽大妄為地将右手搭在了我的腿上。

    我依舊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那隻手先是哆哆嗦嗦,遲疑不決,見我沒反應,馬上就變本加厲。

    我倒是希望他的膽子更大一些。

    至少在那一刻,唯有那隻手,可以幫我忘掉春霞那張臉,忘掉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邪惡、算計、傾軋和背叛,忘掉像山一樣壓下來的恐懼。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某些方面還算正常,還足以對他的冒犯做出反應,心裡竟然松快了一些。

    至少,在那一刻,對于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來說,我那已被宣布無用的身體,居然還能派上用場。

    假如他要把我帶到他的住處,我也不會有任何的反抗。

    可是這個小夥子的要求其實很簡單。

    他把車開到天文台附近的一個松樹林裡,蠻橫地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腿間。

    那兒離招隐寺不遠。

    環城公路上空無一人。

    當年我就是在那兒遇見燕升的。

    旺堆說得沒錯。

    所有的事,都會發生兩次。

     三五分鐘就結束了。

     他可能剛過二十歲。

     他把我送到小區的門口,目光就變得躲躲閃閃的,不敢看我。

    下車的時候,他忽然問我,能不能把車鑰匙給他,他會負責把我那輛車的電瓶換好,然後再給我送回來。

    我想都沒想,就把車鑰匙交到了他手上,并且告訴了他家裡的門牌号碼。

     “你不擔心我把你的車開跑了啊?”他趴在打開的車門上,歪着腦袋對我喊了一句。

     “随你便。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原本打算等孩子熟睡之後,再把去醫院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可沒想到,我們打了一架。

    你把我按在地上,騎在我身上,向我的臉上吐痰。

    我在衛生間的洗臉池邊對着鏡子,擦去痰迹,與此同時,腦子裡就閃現出一個念頭來。

    我想起了你曾經跟我說過的一句話。

    你說,自打我們結婚的那天起,你就一直夢想着跟我離婚。

    我知道你不是随便說的。

    對,我開始有了一個念頭。

    在那一瞬間,它突然變得清晰了。

    它照亮了我前面陰雲密布的道路,并讓我感到如釋重負。

     後來,守仁的死,終于使它變得異常清晰,堅不可摧。

     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鶴浦了。

    趁着我現在頭腦清楚,還有力氣,給你寫下這封信,我不會告訴你我去哪兒。

    我是在憂愁中死去的,不值得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什麼痕迹。

    好在我最終抵達的那個地方,你是知道的。

     順便說一句,春節過後,我不記得是初九還是初十,春霞一連給我發來了好幾條短信。

    她說,她很後悔那天在醫院裡對我說那樣的話。

    整個春節,她都是在悔恨交加之中度過的。

    沒有得到一分鐘的平靜。

    她解釋說,那天之所以會如此惡劣地對待我,主要原因,是對我們請來黑社會的人幫忙而耿耿于懷。

    她說她這輩子,沒對任何人低過頭。

     她的道歉沒有什麼誠意。

    因為她說了半天,僅僅是因為擔心我做了鬼以後,也許不會放過她。

     這個人,在給我道歉的時候,也還是邪惡的。

    那些短信僅僅表明,她無力承受作惡的後果。

    她同樣虛弱。

    她說她一連幾天都做着同樣的夢,夢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鬼叫她姐姐。

     不管她是出于什麼動機,我都假裝相信她的誠意。

    為了讓她安心,我立刻就給她回了信,并且毫無保留地原諒了她。

     不過,她的道歉,已經不足以讓我改變現在的決定了。

     孩子就交給你了。

    我曾經很可笑地希望他出人頭地。

    現在已經不這麼想了。

    平平安安的,就好。

     你也一樣。

    平平安安。

     現在,我已經不後悔當初跟你相識。

    如果你仍然希望我在臨别之前,跟你說上最後一句話,我會選擇說: 我愛你。

    一直。

     假如你還能相信它的話。

     14 通常,有許多迹象可以讓人清楚地感覺到春天的消逝。

    杏子單衫,麗人脫襖;梨院多風,梧桐成蔭。

    或者,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使刺目的繁華,一旦落盡。

    可是此刻,即便地處四季分明的江南腹地,歲時的變化也已變得呆鈍而暧昧。

    幾乎就在一夜之間,天氣已變得燠熱難耐了。

    從蒙古國刮來的黃沙,一度完全遮蔽了天空。

    端午站在卧室的窗前,眺望着節日的伯先公園,就如觀看一張年代久遠的發黃相片。

     在母親的極力勸阻下,端午沒能按照家玉的臨終囑托,把她的遺骨,葬在門口的石榴樹下。

    母親說,即便不考慮鄰居們的感受,将屍骨埋在自己家門口,也是一件很晦氣的事。

    他們在城東的一個空曠的山谷裡,為她挑了一塊墓地。

    價格高得離譜。

     讓人破産的法子有很多,其中連根拔起的最新發明,是無法拒絕的墓地。

     落葬那天,吉士、小秋和小史他們都來了。

    幾天不見,吉士已經有了新的煩惱。

    他在為應該選擇進市人大還是政協,委決不下。

    小秋倒還是老樣子。

    他已經找到了新的“合作夥伴”,并注冊了一家屬于自己的公司。

     早已宣布懷孕的小史,腹部依然平坦如砥。

    這當然不正常。

    她舉止木讷、神情黯淡,一個人躲得遠遠的。

    或許是因為她在窦莊的飯館經營得不太成功,或許是因為别的什麼煩心事。

    她稱她的丈夫為“狗日的”。

     小顧也特意從老家泰州趕了來。

    讓她感到寬慰的是,在那片荒涼的山谷裡,守仁總算是有了一個伴。

     他們也順便去祭奠了守仁。

     “五一”期間,端午再次前往南山哥哥的住處,勸說他搬回到唐甯灣,和母親她們一塊住。

    在哥哥手上建造的這個精神病防治中心,很快就要拆遷了。

    哥哥仍在給他郵寄那些自創或抄來的警句格言。

    最近的一則讓端午過目難忘: 如果糞便很值錢,窮人一定沒屁眼。

     哥哥還像以前一樣自負。

    他誇張地将自己視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正常人。

    細細一想,倒也沒什麼大錯。

    當天下午,他們就替他辦理了出院手續。

    周主任笑呵呵地答應,會随時來家中探望他的病況。

     那時,母親已經有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說服保姆小魏嫁給元慶。

    用的還是老辦法。

    講故事。

     她的故事既雄辯,又富于哲理的光輝。

    如滔滔江河,奔湧不息,又如西風驟起,飛沙走石。

    老實巴交的小魏很快就被她搞暈了。

    她根本無法抵禦母親那些故事的魔力,到最後,隻能由她擺布。

     這件事,也多少強化了端午的某種直覺:這個世界上,已無任何真理可言。

    所謂的真理,不過就是一種依時而變的說法而已。

     不管怎麼說,他很快就改了口,親熱地稱保姆小魏為“嫂子”。

     他戒了煙。

     他終于讀完了歐陽修的那本《新五代史》。

    這是一本衰世之書,義正而詞嚴。

    錢穆說它“論贊不苟作”。

    趙瓯北在《廿二史劄記》中推許說:“歐公寓春秋書法于紀傳之中,雖《史記》亦不及。

    ”陳寅恪則甚至說,歐陽修幾乎是用一本書的力量,使時代的風尚重返淳正。

     這些都是史家之言。

     端午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有兩個地方讓他時常感到觸目驚心。

    書中提到人物的死亡,大多用“以憂卒”三個字一筆帶過。

    雖然隻是三個字,卻不免讓人對那個亂世中的芸芸衆生的命運,生出無窮的遐想。

    再有,每當作者要為那個時代發點議論,總是以“嗚呼”二字開始。

    “嗚呼”一出,什麼話都說完了。

    或者,他什麼話都還沒說,先要醞釀一下情緒,為那個時代長歎一聲。

     嗚呼! 端午已經開始寫小說。

    因為家玉是在成都的普濟醫院去世的,他就讓小說中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名叫普濟的江南小村裡。

     兩天前,綠珠從雲南的龍孜給他發來了一封短信。

    她在信中問他,如果布法或白居榭厭倦了莊園的隐居生活,希望重返巴黎,去當一名抄寫員,是否可行? 端午當然明白其中的弦外之音。

     她已經聯系了沈家巷一家街道辦的幼兒園。

    他們歡迎她去那兒當一名老師。

    綠珠告訴他,幾年來的漂泊和寄居生活,讓她感到羞愧和疲憊。

    她希望在鶴浦定居下來,過一種踏實而樸素的生活。

    她還強調說,在當今時代,隻有簡單、樸素的心靈才是符合道德的。

     對此,端午沒有理由提出反對。

     若若已經開始變聲。

    他時常還會從夢中驚醒。

    每逢周末或節假日,他從不忘記去唐甯灣看望奶奶。

    元慶的病情時好時壞,他總是用同一種魔術逗若若笑。

    若若為了不讓他的“精神病伯伯”感到難堪,每次都會笑。

     在父子倆不多的交談中,如果不得不提及他的母親,若若還是願意稱她為“老屁媽”。

     在整理家玉的遺物時,端午從妻子那本船舶工程學院的畢業紀念冊中,發現了自己寫于二十年前的幾行詩,題為《祭台上的月亮》。

     它寫在“招隐寺公園管理處”的紅欄信箋上。

    紙質發脆,字迹漫漶。

    時隔多年,星移物換之中,陌生的詩句,就像是命運故意留下的謎面,誘使他重返招隐寺的夜晚,在記憶的深處,再次打量當年的自己。

     他把這首詩的題目換成了“睡蓮”,并将它續寫至六十行,發表在《現代漢詩》的秋季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