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第四章 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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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女,你打算怎麼辦呢?” 按照秀米的意思,這袋米每日由兩位老人負責施粥,全村人熬一天是一天。

    孟婆婆道:“閨女,說句不好聽的,你當年鬧瘋病那會兒,又是革命啦,又是食堂啦,整天舞槍弄棒,大嬸看了,心裡不是滋味……” 花二娘拉了拉孟婆婆的袖子,不讓她說下去,笑道:“這下全村的人都有救了。

    等到饑荒熬過去,我讓人給你立碑。

    ” 孟婆婆和花二娘忙踮着小腳,分頭去各家說了。

    很快,說來也奇怪,村民們自發地從家中送來了麸子、米糠、豆餅,也有人把來年的豆種都拿來了,就連二秃子夫婦也送來了一袋白面。

     兩位老人就着那袋米,每日一次,在孟婆婆家門口施粥。

    看着村裡的男女老幼井然有序地在孟婆婆家門口等着分粥,秀米的心裡真是悲欣交集。

    原先擔心的哄搶局面并沒有發生,甚至當隊伍中混進來幾個來曆不明的外鄉人和乞丐,村裡人也沒有趕走他們,一人一勺,一個也不少。

    這一幕多多少少讓她想起了張季元以及他尚未來得及建立的那個大同世界;想起了自己在花家舍的日子,那個夭折了的普濟學堂;還有父親出走時所帶走的那個桃花夢。

     這天中午,喜鵲照例去幫着花二娘分粥。

    當最後一個人将破碗伸過來的時候,鍋裡的粥沒有了。

    花二娘道: “怎麼就這麼巧?就差你這一勺。

    ” 喜鵲擡頭一看,這個人正是去年在丁先生喪禮上露過面的乞丐。

    喜鵲盯着他看了好半天,脫口道:“你從哪裡來?我怎麼覺着認得你似的。

    ” 那人一慌,手裡的碗就掉在了地上,也顧不得去撿,扭頭就走。

    這一次,喜鵲邁開一雙大腳,跟着那人一直追到河邊。

    她心裡想,一定要問問這人到底是誰。

    那個人明顯是跑不動了,不時地按着腰,停下來喘氣。

    最後,他們隔着一個池塘追了好幾圈,喜鵲實在跑不動了,就朝那人喊了一句: “你不要跑了。

    我認出你來了。

    你是翠蓮。

    ” 這一喊,那人果然立住不動了。

    怔了半晌,蹲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池塘邊有一架廢棄的水車。

    兩個人正好坐在水車上說話。

    當時豔日高照,天氣晴暖。

    融雪順着水車的凹槽流入池塘中,嘩嘩地響。

     喜鵲陪着翠蓮哭了一陣,擡袖揩了揩臉,齉着鼻子問她,怎麼是一副男人的裝扮,這些年都是怎麼過的。

     翠蓮隻是啜泣不作聲。

     “你不是和那個,那個什麼龍守備結婚了嗎?怎麼落到這步田地?”喜鵲道。

    她這一問,翠蓮就哭得更兇了,不時地甩出一道道清鼻涕,抹在水車扶手上。

     “唉,”翠蓮長歎了一口氣,徐徐道,“命該如此。

    ” 她說,她離開普濟之後,就跟着龍守備搬到梅城去住。

    可不到一年,龍守備就在别處添了房産,先後娶進了兩房姨太。

    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踏進過她的房門。

    翠蓮厚着臉皮又在龍家苦熬了三個月,最後,龍守備就派了一個親信來傳話。

     “他其實什麼話也沒說,隻是把槍往桌上一拍。

    我當時就知道在龍家待不住了,就問他,是不是要趕我走。

    那親信也就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一臉壞笑,滿嘴酒氣地湊了過來,道:不忙,不忙。

    等小弟先舒服舒服。

    ” 翠蓮離開守備府之後,曾先後托迹于兩家梅城妓館,幹起了老本行。

    後來鸨母訪得翠蓮原來是守備府出來的人,就不敢收留她了。

    鸨母說:“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畢竟做過人家夫人,日後龍長官要是知道了,還當我是故意羞辱他呢,況且,你也這麼大年紀了。

    ” 後來,翠蓮又去另一個妓院,鸨母還是這番話。

    于是,她隻得行乞為生。

     說來也奇怪,在行乞路上,不管她朝哪個方向走,走來走去總會走到普濟來。

    “好像被小東西的魂兒帶着。

    ”翠蓮道。

     一談到小東西,喜鵲的心頭就是一緊。

    “按說,在普濟學堂那會兒,校長也待你不薄……”後半句話,喜鵲忍住了沒有說。

     “我知道。

    ”翠蓮猛吸了一口氣,歎道,“命該如此。

    ” 她說,早年她流落在郴州時,在途中遇到一個乞丐,帶着個不到五六歲的孩子。

    當時,那個孩子已餓得隻剩下一口氣了。

    她看他們父子倆可憐,就給了他們兩個饅頭,正要走,那個瞎子就把她叫住了。

    他說,受人一飯之恩,當銜環結草以報。

    他又說沒什麼本事,隻是給人算命看相,倒有幾分靈驗。

    當下就給翠蓮看了相,說她這輩子,乞讨為生,最終餓死街頭,為野狗所食。

    若要免除此劫,卻也不難,隻要找一個屬豬的人嫁了就成。

     “那龍守備當年裝扮成一個彈棉花的,來村中查訪革命黨人的動向。

    我全不知他的真實身份。

    恰好校長,也就是秀米,讓我去村中找六師郎中來看病,她那些日子牙疼得厲害。

    路過孫姑娘家時,見他歇着工,正在門前抽煙,就與他随便搭了幾句話。

    這狗日的東西,心腸雖黑,倒是一表人才,能說會道,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怎麼回事,就着了他的道兒了。

    對天發誓,當時我真不知道他是朝廷的密探。

    就是打死我,我那會兒也不敢存心背叛校長。

    後來……” “是不是因他是屬豬的,你才拿定主意跟他?”喜鵲問。

     翠蓮想了想,先是點了點頭,後來又搖了搖頭。

    道:“也不全是,你還沒碰過男人,不知道這男人的好處。

    這狗日的龍守備,高大英武,儀表堂堂,真是一副好身手。

    咱們做女人的,隻要被他們男人掐住了軟的地方,就由不得你不依,一步錯,步步錯,到後來隻能閉着眼睛由他擺布了。

    ” 一席話,說得喜鵲面紅耳赤,低頭不語。

     過了半晌,翠蓮又問起秀米的近況,問起她這些年有沒有提起過自己。

    喜鵲道:“還說呢,她這些年一句話也沒說過,我還以為她是啞巴。

    ” “不是啞巴,她能說話。

    ” “你怎麼知道?” “隻有我知道她的心思,她不說話,是為了懲罰自己。

    ” “為什麼?我不大明白。

    ” “還不是為了那個小東西。

    ”翠蓮回憶說,“其實,在學堂的時候,别人都以為她是瘋子,連自己生的孩子都不管不問,實際上她每天都想着這個孩子。

    ”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有一天,我去伽藍殿和她說話,曾問過她,為什麼對那個小東西那麼狠?不管怎麼說,這孩子畢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怎麼能忍心。

    你知道她怎麼說……” 喜鵲搖了搖頭。

     “她說,她一旦走上了這條路,就得抱着必死的決心,就像薛舉人、張季元一樣。

    她對孩子兇一點,免得她死後,孩子會想她。

    ” 聽她這麼說,喜鵲又哭了起來。

    好不容易止住淚,喜鵲就問她日後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翠蓮反問了一句,似乎在問喜鵲,更像是問自己,“我也不知道,走到哪裡是哪裡了。

    不過,普濟我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 喜鵲宅心仁厚,一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裡就有些酸酸的。

    半晌,低低說:“要不然,我去和秀米說說,你留在普濟,我們一塊兒住。

    ” “不成,不成。

    ”翠蓮道,“就算她肯收留我,我也無臉面見她。

    陸家一百八十畝地,雖說秀米經手賣與龍慶棠父子,但計謀還是我出的。

    小東西雖不是死在我手上,但确是因我而死……”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來,問道:“聽說,她在獄中還生過一個孩子……” 喜鵲說:“據說出生三天就被人抱走了,現在也不知流落到哪裡,是不是還活在世上。

    ” 兩個人從中午一直說到太陽偏西。

    當時西北風刮得正急,不知不覺中,喜鵲覺得自己的手腳都凍僵了。

    翠蓮拎起打狗棍,戴着破草帽,看樣子要走。

     喜鵲不知說什麼才好,怔了半天,才說:“要是到了實在沒有法子的時候,還是到普濟來吧。

    ” 翠蓮回過頭來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徑直離去了。

     喜鵲兩眼紅紅地往回走,不忍心回過頭去看她。

    走到村口,遠遠地看到秀米正站在門口等她。

    她看了看喜鵲,又看了看她身後一望無際、風雪呼嘯的曠野,道:“怎麼,翠蓮到底還是不肯來?” 9 十二年以後。

     到了十一月初,田裡的稻子都已割完,光秃秃的稻田地已覆蓋着一片白茫茫的薄霜。

    溪邊,路側的一簇簇烏桕樹,一夜之間全都紅了。

    白色的漿果點綴于枝頭,像雪,像柳絮,又像梅花。

     秀米說,地裡的稻子熟了,它的時候到了,接下來就要被割掉了。

    秀米又說,連烏桕樹都紅了。

    等到它的葉子落盡,雪白的果實發了黑,天就該下雪啦。

     這些話全都沒有來由,讓喜鵲猜不着她的心思。

    天是出奇的好。

    在無風的日子,天空一碧萬頃,正是江南人所說的陽春天氣。

    陽光溫煦,光陰閑靜。

    不時有雁陣掠過樹梢。

    可秀米說,雁陣一過,寒鴉就跟着過來了。

    她的這些話似乎在暗示着什麼。

    好在喜鵲早已習慣,雖有訝異,亦未過多留心。

     十多年來,秀米一直在後院照料她的那些花花草草。

    院子裡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缽、花盆和花桶。

    玉簪、牡丹、蜀葵、棠棣、杜鵑、甘菊、臘梅之屬,充盈其間。

    荼?架上、閣樓的台階上、菜地裡、牆腳、竹林邊,都擺滿了。

     雖說禁語誓已破,但秀米話通常很少。

    眼下正是深秋,晚菊開得正好,秀米有時也會憑記憶所及,抄錄幾首菊花詩給喜鵲看,聊作破悶解語之思。

    那些詩的意思,也讓喜鵲深感不安。

    比如: 東籬恰似武陵鄉,此花開盡更無花。

     要麼: 有時醉眼偷相顧,錯認陶潛作阮郎。

     或者: 黃蕊綠莖如舊歲,人心徒有後時嗟。

     似有萬端愁緒,郁結在胸。

    忽然有一日,她們正在院子裡剪花枝,秀米對喜鵲說: “你可曾聽說過一個叫花家舍的地方?” 喜鵲點點頭。

     秀米又問:“你可認得去花家舍的路?” 喜鵲搖了搖頭。

     除了去長洲趕集,喜鵲從未出過遠門。

    她擡起頭,看了看天。

    花家舍,就是天上的一片浮雲,雖然看得見,卻像夢一般遙不可及。

    喜鵲不知道秀米為何忽然想到要去這麼一個地方。

     秀米說,她想去看看那座小島。

     不過,既然她想去,喜鵲所能做到的隻能是四處探聽前往花家舍的路徑,并着手準備盤纏和路上的幹糧了。

     喜鵲心裡想的,出一趟遠門也好,至少能夠讓她消消愁,解解悶。

    過了幾天,秀米又忽然提出,讓喜鵲請人來将夫人和小東西的墳修修,諸事停當之後,這才上路。

     喜鵲準備了三天的幹糧。

    在她看來,三天的時間已經太長了,足以走遍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一路上,哪怕是累得走不動路了,秀米也不肯雇轎夫。

    她們在丘陵溝壑中不緊不慢地走着,一路上,喜鵲看見秀米不停地流淚,待人接物,走路說話,動作都十分遲緩,喜鵲的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她們看到一個村莊就問路,看到一口井就停下來打水喝,迷了七八次路,在六七個陌生的農戶家落腳。

    途中,秀米還發過一次痢疾,高燒使她一個晚上都在不停地說胡話。

    最後,喜鵲隻得背着她趕路。

    當她們于第八天的中午到達花家舍的時候,秀米卻在她的背上睡着了。

     秀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淚水又一次溢出了她的眼眶。

    她們所在位置恰好就在村口的一個酒肆邊上。

    酒旗爛了邊,褪了色,斜斜地飄在窗外。

    店裡幾乎看不到什麼客人,門上的春聯也是褪了色的,褪了又褪的,一個穿花襖的小姑娘坐在門檻上繞絨線,不時地打量着她們。

     這個依山而建的村莊比她記憶中的要小得多,也寒碜得多。

    許多年前的那場大火所留下的斷牆殘壁,仍舊曆曆在目。

    隻是連接各院各戶的長廊早已拆除,路面兩側留下了一個個淺淺的廊柱的圓坑,大風一吹,塵土飛揚。

     山上的樹木大都砍伐殆盡,光秃秃的。

    行将頹圮的房屋一座連着一座,似乎随時都會坍塌下來。

    道路兩側的溝渠依然流水琤琤,魚鱗般灰灰的屋頂上飛過幾隻老鸹,咕咕地叫着,給這個村莊帶來了些許活氣。

     她們正想離開那裡,酒店的窗戶突然打開了。

    從裡面探出一張胖胖的虛腫的婦人的臉。

     “要吃飯嗎?”她問道。

     “不要。

    ”喜鵲笑了笑,回答她。

     那扇窗戶啪的一聲又關上了。

     她們來到了湖邊。

    那座小島與村莊隔着一箭之地,遠遠望去,一片灰蒙。

    島上的那座房屋(秀米和韓六在那兒住了一年零三個月)已不複存在。

    島上密密麻麻地種滿了桑樹。

    她們看見一個打魚的,正搖着小船在湖中捕魚。

    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第二個人。

     她們在湖邊一直等到午後,那艘漁船才靠了岸。

    秀米問漁夫,能不能送她們去島上看一看。

    那漁夫打量了她們好一陣子,才道: “島上沒人住了。

    ” 秀米說:“我們隻是想上去看看,能不能渡我們過去?” “沒什麼好看的,島上全是桑林,一個人也沒有。

    ”漁夫道。

     喜鵲見他這麼說,就從腰間摸出一張銀票來,遞給他。

    漁夫見了銀票,也不伸手來接,嘴裡嗫嚅道:“你們既要上去,我就劃船送你們過去就是,錢就不用了。

    ” 兩人上了船,漁夫道,自從他來到花家舍的那天起,這個島子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不過,他聽說原先島上有一座老房子,也曾住過一個尼姑。

    可不知什麼時候,房子就拆掉了。

    那個尼姑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麼說,你不是本地人?”喜鵲問道。

     漁夫說,他入贅到二姨媽家做倒插門的女婿,已經五年了。

    他每天都在湖中捕魚,從來就沒看到一個人。

    隻是到了三月份,烏毛蠶孵出來了,花家舍的婦女才會到島上去采桑葉。

     他說,他的堂客也養蠶,有四五匾。

    有一次,半夜裡蠶饑,她就央求他打着燈籠陪她去島上摘桑葉。

    可她不知道桑葉浸滿了露水,蠶吃了會死。

    第二天,雪白雪白的蠶就全都倒進湖裡了。

    他還說,他很喜歡聽蠶吃桑葉的聲音,就像下雨一樣。

     說到這兒,漁夫又擡頭看了看她們,問道:“你們的府上在哪裡?因何要到那座島上去?” 秀米不作聲,隻是看着遠處的那一大片桑園發愣。

    風将桑枝吹得琅琅作響。

     船漸漸靠向岸邊,喜鵲已經能夠看見桑園中一段倒塌的牆基了,這時,她聽見秀米歎了一口氣,道: “算了,我們不上去了,回去吧。

    ” “怎麼又不想去了?船都靠岸了。

    ”漁夫道。

     “趕了七八天路,來一趟也不容易,”喜鵲勸道,“不如上去稍待一會兒,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 “我已經看過了。

    我們回去吧。

    ”秀米說。

     她的聲音不高,語調卻是冷冷的,硬硬的,不容辯駁。

     她們決定當天就離開花家舍。

     一艘烏篷船載着她們,沿着水路返回普濟。

    船戶說,如果運氣好,一直順風,第二天中午就能駛入長江。

    秀米躺在陰暗、冰冷的船艙裡,聽着頭頂上嘩嘩的水聲進入了夢鄉。

    不時有蘆枝拂過船篷,發出清脆的飒飒聲。

    她又一次夢見了那座被湖水圍困的小島,月光下藍瑩瑩的墳冢,那些桑田,還有桑林中的斷牆剩瓦。

    當然還有韓六。

    不知有多少回,她們兩個人坐在窗邊說話,看着黑夜一點點褪了色,鐵水似的朝陽戰栗着躍出水面,岸邊的樹林都紅了。

    她聽見韓六在她耳邊說: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被圍困的小島。

     可如今,韓六又去哪裡了呢? 半夜裡,一片昏暗的燈光将船艙照亮了。

    秀米披衣坐起,透過艙門朝外一看,原來是有船隊經過。

    每一艘船上都點着一盞燈。

    秀米數了數,一共七艘。

    這些船用鐵索連在一起,遠遠看去,就像是一行人打着燈籠在趕夜路。

     起風了,天空群星閃爍。

    在這深秋的午夜,看着漸漸走遠的船隊,秀米不由得打了寒戰,淚水奪眶而出。

    她知道,此刻,她所遇見的不是一個過路的船隊,而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這年冬天的一個清晨,秀米像往常一樣從閣樓上醒來。

    天氣實在是太冷了,秀米賴在被窩裡久久不願起床。

    太陽出來了。

    喜鵲在菜地裡沖着閣樓大叫。

    她說:荼?架下幾株臘梅全都開花了。

     秀米從床上起來到五鬥櫥前梳頭。

    她看見擺在桌上的那隻瓦釜裡結了一層晶瑩的薄冰。

    她記得昨晚用這隻瓦釜洗過臉,大概是水沒有倒幹淨,釜底就結了一層冰碴兒。

    秀米隻是不經意地朝那瓦釜瞥了一眼,她的眼神一下就呆住了。

    由于驚駭,她的整個臉都變了形。

     她從冰花所織成的圖案中看到了一個人的臉,這個人正是她的父親!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親似乎在撚須微笑,他坐在一條寬敞的大路邊,正和什麼人在下棋。

     閣樓裡的光線太暗了。

    秀米随手将木梳一丢,端起瓦釜來到了屋外的涼亭裡。

     正好有一縷陽光從東院牆的樹梢頂上照過來,秀米坐在涼亭邊的石凳上将冰花湊在陽光下仔細觀看。

    父親的對面還坐着一個人,但她隻能看見他的背影。

    兩人坐在一棵大松樹下,背後是一片低緩的山坡,山坡上似有羊群在吃草。

    他們的身邊有一條大路,路邊是一條湍急的河流。

    人物、大樹、草木、河水和羊群無不清晰在目,栩栩如生。

     大路上停着一輛汽車,車門開着,車上的一個什麼人(是個秃頭)跨下一隻腳,正要從車上下來。

    秀米覺得這個人面目晦暗卻又似曾相識,她想細細辨認,可畫面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這溫暖的陽光下,冰花正在融化。

    它一點一點地,卻是無可奈何地在融化。

     這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過去和未來。

     冰花是脆弱的,人亦如此。

    秀米覺得心口一陣絞痛,就想靠在廊柱上歇一會兒,喘口氣。

    于是,她就靠在那兒靜靜地死去了。

     一九五六年四月,梅城縣縣長〔譚功達(1910——1976),原名梅元寶,為陸秀米次子,降生後即由獄卒梅世光妻抱走。

    長年居住于浦口。

    梅世光于1935年病故。

    臨終前告以來曆實情。

    其生父一說為普濟人譚四,畢竟無可詳考。

    1946年任新四軍挺進中隊普濟支隊政委,1952年出任梅城縣縣長。

    〕坐着一輛軍用吉普車,行駛在通往普濟水庫的盤山公路上。

    譚縣長從車窗中偶然看見兩個老人盤腿坐在一棵大松樹下對弈,便讓司機停車。

    同車的姚秘書嘴裡噙着一枚水果糖,正在欣賞沿途的風景。

    見他喝令司機停車,她便輕輕地碰了碰譚功達的胳臂,笑道:“縣長,是不是您的棋瘾又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