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第一章 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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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親從樓上下來了。

     他手裡提着一隻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棗木手杖,順着閣樓的石階,一步步走到院中。

    正是麥收時分,庭院閑寂。

    寒食時插在門上的楊柳和松枝,已經被太陽曬得幹癟。

    石山邊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敗葉茂,落地的殘花久未灑掃,被風吹得滿地都是。

     秀米手裡捏着一條襯褲,本想偷偷拿到後院來曬,一時撞見父親,不知如何是好。

     她已經是第二次看見襯褲上的血迹了,一個人伏在井邊搓洗了半天。

    幾隻蜜蜂嗡嗡鬧着,在她身前身後飛來飛去。

    蜜蜂的叫聲使她的擔憂增加了。

    她覺得肚子疼痛難挨,似有鉛砣下墜,坐在馬桶上,卻又拉不出來。

    她褪下褲子,偷偷地用鏡子照一照流血的地方,卻立刻羞得漲紅了臉,胸口怦怦直跳。

    她胡亂地往裡塞了一個棉花球,然後拉起褲子,撲倒在母親床上,抱着一隻繡花枕頭喃喃道:要死要死,我大概是要死了。

    她的母親去了梅城舅姥姥家,卧房空無一人。

     現在的問題是,父親下樓來了。

     這個瘋子平時很少下樓。

    隻是到了每年的正月初一,母親讓寶琛将他背到樓下廳堂的太師椅上,接受全家的賀拜。

    秀米覺得他原本就是一個活僵屍。

    口眼歪斜,流涎不斷,連咳嗽一聲都要喘息半天。

    可是,今天,這個瘋子,竟然腿腳麻利、神氣活現地自己下樓來了,還拎着一隻笨重的藤條箱。

    他站在海棠樹下,不慌不忙地從袖子裡掏出手絹來擤鼻涕。

    難道說他的瘋病一夜之間全好了不成? 秀米看見他帶着箱子,似乎要出遠門的樣子,無意間又瞥見手中襯褲上棕褐色的血痕,一時心慌意亂,便沖着前院大叫起來:寶琛,寶琛!歪頭寶琛……她在叫家裡的賬房,可惜無人應答。

    地上的花瓣、塵灰,午後慵倦的太陽不理她;海棠、梨樹、牆壁上的青苔,蝴蝶和蜜蜂,門外綠得發青的楊柳細絲、搖曳着樹枝的穿堂風都不理她。

     “你叫喚什麼?!不要叫。

    ”父親道。

     他緩緩轉過身來,把那髒兮兮的手絹塞入袖内,眯縫着眼睛瞅着她,目光中含着些許責備。

    他的嗓音像被砂紙打磨過的一樣,低沉而喑啞。

    她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和自己說話。

    由于終年不見陽光,他的臉像長滿黴苔的粉牆,灰白中透出點點斑痕,頭發如飄動的玉米穗,泛出褐黃。

     “你要出門嗎?”秀米見寶琛不在,隻得穩了穩心,壯起膽子來問了他一句。

     “是啊。

    ”父親說。

     “要去哪裡?” 父親嘿嘿笑了兩聲,擡頭看了看天,半晌才道:“說實話,這會兒我也還不知道呢。

    ” “你要去的地方遠嗎?” “很遠。

    ”他臉色灰灰地支吾了一聲,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寶琛,寶琛,歪頭寶琛,死狗寶琛……” 父親不再理會她的叫聲。

    他緩緩走到秀米的跟前,擡起一隻手,大概是想摸摸她的臉。

    可秀米尖叫了一聲,從他的手底下逃開了。

    她跳過竹籬,站在菜園裡,歪着頭遠遠地看着他,那條襯褲在手裡絞來絞去。

    父親搖搖頭,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像灰燼,又像石蠟。

     就這樣,她看着父親提着箱子,佝偻着背,不緊不慢地出了腰門。

    她的腦子裡亂七八糟的。

    心頭怦怦亂跳。

    不過,父親很快又踅了回來。

    水獺似的腦袋從門外探進來,似笑非笑,一臉害羞的樣子,眼睛東瞅西看。

     “我要一把傘。

    ”他小聲說,“普濟馬上就要下雨了。

    ” 這是父親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當時她并不知道。

    秀米擡頭看了看天,沒有一朵雲,藍幽幽的,又高又遠。

     父親從雞窩邊找到了一把油布傘,撐開來。

    傘面已讓蛀蟲吃得千瘡百孔,傘骨畢露,再合上,抖一抖,就隻剩下傘骨了。

    他猶豫了一會兒,将破傘小心翼翼地支在牆邊,提起箱子,倒退着走了出去,就像是擔心驚擾了什麼人似的,輕輕地帶上門。

    兩扇門都合上了。

     秀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将褲子搭在籬笆上,趕緊繞過花廊,到前院去叫人。

    寶琛不在,喜鵲和翠蓮也不在。

    這瘋子真的會挑日子,就像是和一家老小商量過的一樣,堂前、廂房、柴屋、竈堂,就連馬桶簾子的後面也找遍了,就是尋不出半個人影來。

    秀米隻得穿過天井,來到大門外,四下一望,已不見了父親的蹤迹。

     她看見隔壁的花二娘正在門前的竹匾裡曬芝麻,就問她有沒有看見父親,花二娘說不曾看見。

    秀米問她有沒有看見喜鵲和翠蓮,花二娘又說不曾看見。

    最後她問起寶琛來,花二娘就笑了,“你又不曾讓我看住他,我哪裡知道。

    ” 秀米正要走,花二娘又叫住她道:“你家老爺不是鎖在閣樓裡了嗎,如何出得了門?”秀米說:“我也不知他如何能出來,嗨,反正走了就是了。

    我是看着他從腰門出去的。

    ”花二娘也有點急了,“那要趕緊央人去找。

    他這樣昏頭昏腦的人,要是一腳踩到茅坑裡淹死了,也是白白地送了性命。

    ” 兩人正說着話,秀米看見翠蓮拎着滿滿一籃子金針,從村東過來。

    秀米就趕過去迎她。

    翠蓮一聽說這事,倒也不顯得心慌,兀自說道:“你說他拎着箱子,這會兒也走不遠,我們趕緊去渡口截他。

    讓他過了河,要找他可就難了。

    ”說完,她擱下籃子,拉起秀米的手,兩人就朝津渡跑去。

     翠蓮是一雙小腳,跑起來渾身亂抖,胸前波濤洶湧。

    鐵匠鋪的王七蛋、王八蛋兄弟隻看得兩眼發直,嘴都合不攏了。

    在路上遇見兩個割麥的人,問起來都說沒有看見陸老爺打這經過。

    兩人又往回跑,跑到村頭的池塘邊上,翠蓮兩腿一歪,就坐在了地上,脫下繡花鞋來揉她的腳,又把綠襖的襟扣解開,呼哧呼哧地喘氣:“我們這麼瘋跑,也不是辦法,你爹既不走渡口,也隻有村後一條路了。

    還是趕緊告訴歪頭要緊。

    ” “隻是不知他跑哪裡去了。

    ”秀米說。

     “我知道,”翠蓮說,“十有八九,是在孟婆婆家看牌,你來拉我起來。

    ” 翠蓮穿上鞋,掖了綠襖,秀米攙她起身,兩人就朝村中的一棵大杏樹跌跌撞撞而去。

    翠蓮這才想起來問,老爺何時下的樓?說了哪些話?喜鵲怎麼也不在家?為何不拖住他?颠來倒去地問了半天,忽然又生起氣來,“我說閣樓門上的鎖開不得,你娘偏要讓他到亭子裡曬什麼太陽,這下倒好。

    ” 孟婆婆在杏樹下搖棉花,紡車轉快了,棉線就要斷。

    嘴裡罵罵咧咧,在跟自個兒生氣。

    翠蓮道:“婆婆歇一歇,我問你一句話,我們家寶琛來沒來婆婆家打牌?” “來了,怎麼沒來?”孟婆婆嘀嘀咕咕地說,“剛從我這赢了二十吊錢走的。

    他手裡緊了,就到我這裡摳我兩文棺材錢,赢了就走,再央他打一圈也是不能,臨走還吃我兩塊大柿餅。

    ” 她這一說,翠蓮就笑了起來:“婆婆往後再不要與他打牌就是。

    ” “我不和他打,和誰打?”孟婆婆道,“普濟這地方就這麼幾個老搭子,缺了誰都湊不滿一桌子。

    也怪我手氣背,紡棉花也斷線。

    ” “婆婆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我看着他拿着我兩塊柿餅,一路走一路吃,喜滋滋地往村後去了。

    ” “是不是去了孫姑娘家?”翠蓮問道。

     老婆子笑而不答,翠蓮拉着秀米正要走,孟婆婆又在身後道:“我可沒說他在孫姑娘家。

    ”說完仍是笑。

     孫姑娘家在村後的桑園邊上,獨門獨戶的小院。

    院外一塊水塘,塘的四周挂下一绺绺野薔薇或金銀花,院門緊閉,寂然無聲。

    門口坐着一個駝背老頭,頭發全白了,正在那兒歪靠在牆上曬太陽。

    看見兩人從水塘那邊繞過來,老頭就警覺地站起身來,老鼠似的小眼睛骨碌碌亂轉。

    翠蓮對秀米說:“你在塘邊站着不要動,待我去把寶琛喊出來。

    ”說完就踮着小腳快步過去。

    老頭一看翠蓮氣勢洶洶,張開雙手就來攔她,口裡叫道: “大嘴,你要找哪一個?” 翠蓮也不理他,推開門就往裡闖。

    老頭一下沒攔住她,就伸手死死拽住她衣襟不放。

    翠蓮轉過身來,立刻把臉放了下來,大眼一睜,朝他腳前啐了一口:“老不死的,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即刻把你摁到塘裡嗆死!”老頭又氣又急,臉上卻憋出一堆笑來,壓低了聲音說:“姑娘說話小點聲。

    ” “怕什麼?你這小院這樣靜僻,你家那個小婊子在床上就是地動山搖,也沒人聽見。

    ”翠蓮冷冷笑了一聲,越發大喊大叫起來。

     “俗話說,罵了丁香,醜了姑娘,”老頭道,“你不怕污了人的耳朵,難道就不怕髒了你的嘴?” “放你娘的臭屁!”翠蓮罵道,“你要是再不松手,我一把火把你這窯子燒個精光。

    ”老頭撒了手,氣得直跺腳。

     翠蓮正要往門裡走,裡面廂房的門開了,跌跌滾滾跑出一個人來。

    正是歪頭寶琛。

    他來到院門前,頭依舊歪向一邊,一邊胡亂系着扣子,一邊嘿嘿地笑着: “大嘴,大嘴你說,這天兒……到底會不會下雨?” 還果然下起了雨。

    大雨一直從傍晚下到半夜。

    天井的積水高過花壇,眼看就要漫到回廊裡來了。

    母親已經從梅城回來了,她斜靠在廳堂的太師椅上,望着門外的雨簾子不住地歎氣。

    翠蓮也是哈欠連天,手裡扯着一绺麻線,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

    喜鵲挨着母親坐着:母親歎氣她也歎氣,母親咂嘴,她也跟着咂嘴。

    她們都不說話。

    窗戶被風吹得嘭嘭直響,屋頂沙沙的雨聲已經連成了一片。

     “你好好的,去摘什麼金針。

    ”母親對翠蓮說。

    這話她已經說過不少遍了,見翠蓮不搭話,又對喜鵲說:“你也是個沒耳朵的人,我叫你等新麥收上來再去磨面,你偏要急吼吼地往磨房跑。

    ”最後她又看了看秀米,冷冷說道:“你爹雖說是瘋了,可畢竟是你爹,你要是死拖活拽把他攔住,他也不見得會在你手上咬一口。

    ”最後,她又罵起死狗寶琛來,翻來覆去還是那幾句話。

    等到她罵夠了,就問喜鵲道:“那歪頭這一整天到底跑哪兒去了?”喜鵲隻是搖頭。

    翠蓮也推說不知道。

    秀米見翠蓮不說,也不吱聲。

    她的兩個眼皮直打架,連雨聲聽上去也不那麼真切了。

     到了後半夜,寶琛才回來。

    他提着馬燈,高挽着褲腿,垂頭喪氣地來到廳堂中。

    他已帶人把方圓十幾裡的地面都搜了個遍,一直追到山腳下關帝廟,問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五百,還是沒有得着半點兒消息。

     “他難道是上了天不成?”母親叫道,“他一個瘋子,又拎着箱子,這會兒工夫能走到哪裡去?”寶琛站在那兒,一聲不吭,身上不住地往下滴水。

     2 父親是如何發的瘋?這宗疑案多年來一直沉沉地壓在秀米的心頭。

    有一天,她向私塾先生丁樹則問起這件事,老頭兒把臉一沉,冷笑了兩聲,說道:“回家問你娘去。

    ”秀米又回來問母親。

    她的母親當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拍得桌上的四隻碗同時跳了起來。

    在她的記憶中,四隻碗同時跳離了桌面,也許就是父親發瘋的真正原因。

    她又去纏翠蓮。

    翠蓮蠻有把握地說:“不為别的,都是韓昌黎的那張狗屁《桃源圖》惹出來的事。

    ”秀米問她誰是韓昌黎,翠蓮說,就是當年大敗金兀術的那個人。

    他老婆梁紅玉,是名滿天下的大美人。

    後來,秀米讀過韓愈的《進學解》,知道韓昌黎不是韓世忠,他的老婆也不是梁紅玉,翠蓮的解釋不攻自破。

    她又去問喜鵲,喜鵲的回答是:“就這麼瘋了呗。

    ” 在她看來,一個人發瘋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而且人人都有發瘋的一天。

     最後,她隻得從寶琛的嘴裡套話。

     寶琛從十二歲時就跟在父親左右,父親因“鹽課”一案受到株連,在揚州府學任上罷官回籍,他是唯一跟随父親南遷的随從。

    據寶琛說,的确曾有過一張《桃源圖》。

    那是丁樹則在父親五十壽辰時送給老爺的禮物。

    父親罷官來到普濟的頭幾年,兩人詩詞酬唱,酒食征逐,頗有相見恨晚之意,那張寶圖據說是韓昌黎的真迹,原是丁家藏書樓的鎮樓之寶。

    二十多年前,丁家藏書樓在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這張寶圖卻奇迹般地存留下來。

    〔《桃源圖》:傳說為唐代韓愈所繪。

    普濟丁氏代代相傳,後又幾易其手。

    1957年8月,經北京市和江蘇省文物局組成的專家小組鑒定,被證明是僞迹。

    現藏于普慶市博物館。

    〕此圖既為金匮之藏、名山之業,又是燼餘所有,丁樹則卻能慷慨相贈,可見兩人關系實在非同一般。

     直到有一天,寶琛拎着一壺開水上樓泡茶,在樓下就聽得一片噼噼啪啪的聲音。

    上去一看,原來是兩個人打架。

    丁先生打老爺一巴掌,老爺回他一耳光,兩人不說話,站在那兒死打。

    寶琛也看得發了呆,竟一時忘了勸架。

    直到丁樹則連血帶痰吐出一顆門牙來,老爺這才住了手。

    那丁樹則嗚嗚地叫着,捂着臉跑下樓去,不一會兒就派他的門生送來一封絕交書。

    老爺在油燈下展開來書,一連看了七八遍,嘴裡啧啧稱奇,道:好字好字。

    他的腮幫子也腫得老高,說起話來,嘴裡像是銜着一枚雞蛋。

    兩人因何故交惡,寶琛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歎道:天底下的讀書人,原本就是一群瘋子。

     這是寶琛的解釋。

     先生丁樹則的解釋是:父親在寫給丁樹則的一首詩中,借用李商隐《無題》詩典故,錯把“金蟾齧鎖燒香入”一句中的“金蟾”寫成了“金蟬”。

     “這顯然純屬筆誤。

    你父親做學問是半瓶子醋,但李義山的詩,他還是熟的,不至于當真鬧出這麼大的笑話。

    我好心給他指出來,絕無半點譏諷之意。

    誰知他一下就惱了,當場嚷着要與我查書核對。

    明知自己錯了,還要強詞奪理,一副盛氣淩人的老爺架子。

    他既罷了官,就不是什麼老爺了。

    他中過進士,我不曾中得;他做過州官,我不曾做過,但好端端的一隻癞蛤蟆,也不能因為認得你進士、府學教授,就變出一隻知了來。

    他聽我這麼說,站起來就給了我一個耳光,牙也給他打落了一顆。

    ”幾年後,丁樹則說起這件事依然恨氣難消,他還張開嘴來,露出粉紅色的牙床,讓學生查驗。

    因此,秀米有時又覺得,父親發瘋的緣由就是丁先生那顆被打落的門牙。

     不管怎麼說,反正父親是瘋掉了。

     父親自從得了韓昌黎的那幅寶圖之後,将它藏在閣樓之上,視若珍寶,不肯輕易示人。

    丁樹則和父親鬧翻後,曾叫家人屢來索取,父親隻說,“若他本人來取,我自當面奉還。

    ”這丁樹則與老爺反目之後,想起那張寶圖,心中不免隐隐作痛。

    不過,既是贈人之物,若要他自己上門強硬索取,還是放不下那張老臉。

    寶琛說,父親是看着那張圖發瘋的。

     翠蓮每天早晨待父親起床後,都要去替他鋪床疊被。

    有一次,她看見父親的床鋪整整齊齊,人卻伏在書桌上睡着了。

    桌上摞滿了書。

    那張圖上圈圈點點,落滿了燈灰。

    翠蓮将他推醒,問他為何不到床上去睡。

    父親也不答話,他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轉過身來,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翠蓮見他目光清虛,神态怪異,就攏了攏耳畔的頭發,問道:“這麼些年,老爺還沒有看厭麼?” 父親仍是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半晌才歎了一口氣,道:“翠蓮,你看我,像不像個烏龜?” 翠蓮聽他這麼說,就撇了父親,連滾帶爬地沖下樓來,将父親的話原原本本地說給母親聽。

    母親當時正為着寶琛瞞着她去梅城逛窯子的事而生氣,也就沒顧上理她。

    誰知當天晚上,一家人正在廳上準備吃飯,父親忽然推門進來了。

    這是他兩個多月中第一次下樓。

    不過,他身上什麼衣裳也沒穿。

    看着他赤身裸體的樣子,廳堂裡所有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驚呆了。

    不過,父親依然蹑手蹑腳地走到了喜鵲的背後,突然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問她: “猜猜看,我是誰?” 喜鵲吓得一縮脖子,抓着筷子的那隻手在空中亂揮了一通,怯怯答道:“是老爺。

    ” 父親像個孩子似的笑了笑,說:“你猜對了。

    ” 母親吓得一口飯含在嘴裡,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一年,秀米十二歲。

    直到現在,她還記得父親寂然一笑,滿臉成灰的樣子。

     母親似乎不相信父親會突然發瘋。

    至少,她對父親的痊愈還抱着很大的指望。

    開頭的幾個月,她并不着急。

    先是請來了郎中唐六師,給他猛灌湯藥,遍體紮針。

    秀米記得父親隻穿着一條短褲衩,被寶琛綁在藤椅上,身上綴滿了金針,殺豬般地吼叫。

    随後是和尚作法,道士驅鬼。

    再往後,陰陽先生和瞎眼神巫也跟着來了,把那麻衣相法、六壬神課、奇門遁甲全都試了個遍,就差把他的骨頭拆下來放在鍋裡煮了。

    從初春折騰到夏末,父親倒是安靜下來了,人卻一圈圈地胖起來,走起路來,一身的肥肉晃來晃去,連眼睛都被擠成一條縫了。

     這年夏天,父親在花園裡散步,走得累了,往石桌上輕輕一靠,桌子就翻了。

    寶琛從村裡叫來了幾個壯漢,打算把桌子扶正,幾個人唱着号子舞弄了半天,那桌子還是紋絲不動。

    父親隻要一高興,就愛打人玩。

    他一巴掌能把寶琛打得原地轉上個四五圈。

    有一天,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把長柄大彎刀,在園子裡兀自砍起樹來。

    母親領着家人趕過去時,隻見那把彎刀上下翻飛,寒光閃閃,所到之處,樹木花草望鋒而倒。

    他已經砍倒了一片紫藤,一棵石榴,三株蒼柏,兩竿虬龍爪,母親讓寶琛上前阻攔。

    那寶琛鹿伏鶴行,猿臂輕舒,圍着父親走出了一連串漂亮的八卦步,就是近不了身。

    這件事促使母親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讓村裡鐵匠鋪的王七蛋、王八蛋兄弟連夜打造鐵鍊銅鎖,她要把父親像牲口一樣地拴起來。

    她來到土地廟,把自己的想法和土地一說,神仙滿口答應;與觀音一說,觀音立刻托夢給她,叫她快快實施,而且鐵鍊子要造得越粗越好。

    可是沒等到王氏兄弟把鎖鍊送來,父親這邊又出了事。

    一天深夜,父親在閣樓裡無端地放起火來,等到刺鼻的濃煙把家人嗆醒,火舌已經舔到閣樓的屋檐了。

    這一次,歪頭寶琛終于顯示出了他對主子的忠肝義膽,他披着一條用井水蘸濕了的棉被沖進火海,奇迹般地扛出了體重比他大三倍的父親,懷裡夾着一摞書,嘴裡還叼着父親視若珍寶的《桃源圖》,隻可惜已被大火燎去了一角。

    而整座閣樓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使母親終于領悟到,父親的發瘋、家中一連串的不幸都是由那張寶圖所引發,便去與寶琛商量。

    寶琛說,既然這張圖原來就是丁家舊物,丁樹則兩次三番派人上門催讨,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把圖還給人家,也是一舉兩得。

    雖說寶圖已經被火燒去一角,紙質發黑,又硬又脆,仔細裱一裱,也算是完璧歸趙。

    母親一聽有理,就依了寶琛,第二天一早,院中的閣樓廢墟上青煙未熄,她就懷揣寶圖,出了腰門,往那丁先生家中一路而去。

    走到丁家的西窗下,聽得有人悄聲說話,便不由得駐足細聽。

    丁樹則的老婆趙小鳳說: “……他陸家平白無故地霸着咱家的寶物,死活不肯歸還,這下倒好,一把火燒了精光。

    這圖在咱家,擱了幾輩子了,逢兇化吉,遇難呈祥,沒有一丁點兒事出來,可一旦到了那缺德人家就怪事不斷。

    這寶圖豈是那沒福分欠道行人能看的?白白地帶他發了瘋。

    ”一席話,說得母親轉身就走,她氣咻咻地回到家裡,當場就要把圖燒掉,翠蓮道:“燒它做什麼,不如讓我拿去做鞋樣子。

    ”說完,一把搶下圖來,回自己房裡去了。

     到了夏末,母親讓寶琛請來工匠,重修後院的閣樓。

    時值九月換季之時,暴雨不斷。

    那十幾名木匠和泥瓦匠硬是把這一處秀巧的庭院糟蹋成了臭氣熏天的牛圈。

    這些人不受約束,到處亂闖,見到喜鵲和翠蓮,也不閃避,隻拿那眼睛東瞧西看,吓得秀米一個多月不敢下樓。

     其中有一個名叫慶生的,年紀十八九歲,生得虎背熊腰,胸脯像牆垛一般厚實,走起路來叮咚有聲,把那門上的銅環把手震得直晃蕩。

    他有個外号,叫做“不聽使喚”,平時在院子裡四處遊蕩,連師傅也管他不住。

    他的手要是不聽使喚,就會跑到翠蓮的腰上捏一把,他的腳要是不聽使喚,就能趁喜鵲洗澡時誤入廂房,害得喜鵲精赤條條地從澡盆裡跳出來,鑽入床下。

    母親和寶琛去找他師傅理論,那老頭隻是笑:“他就是不聽使喚,死活不聽使喚。

    ” 閣樓竣工的那天,秀米站在樓上的窗口,看着那些工匠們離去。

    那個慶生的确奇怪,别人好好走路,就他偏要倒着走,一邊走,一邊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這座院宅。

    一邊看,一邊頻頻點頭。

    當他的眼睛看到站在窗口的秀米時,兩個人彼此都吃了一驚。

    他向她打手勢,擠眉弄眼,一臉壞笑。

    他就是這樣倒退着往村外走,直到撞在了村口的一棵大楝樹上。

    這夥人離去之後,母親帶着家人用鐵鍁鏟去廳堂的污泥,用石灰粉刷牆壁,用薰香驅散滿屋的惡臭,把被工匠坐塌的太師椅送出去修理,足足忙了七八天,才使院宅恢複了昔日的安甯。

     王氏兄弟把鐵鍊銅鎖送來了,可是這會兒又用不上了。

    父親經過那次大火的驚吓,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嬰兒。

    成天坐在閣樓旁的涼亭上發呆,或是對着那隻淨手洗面用的瓦釜說話。

    沒事老愛吸吮手指頭。

    閣樓的西側,有一座荼?架,架下擺滿了花。

    花叢中有一石幾,每到初夏,荼?花開,一朵朵小白花紛披垂挂,花香清幽,父親就會讓寶琛扶着,走下樓來,在荼?架下的石幾旁坐上整整一個下午。

     這年冬天,母親要擺拜師酒,讓秀米跟人入塾讀書。

    挑來挑去,還是挑了丁樹則。

    秀米剛去的那些日子,丁樹則也不講課也不教她識字,隻是不住地罵她的父親。

    他說,雖然父親滿嘴是歸隐哀世之歎,也曾模仿陶淵明到塘邊籬畔采點野菊來泡茶,可他的心卻沒有一刻離開過揚州府的衙門。

    所謂“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秀米問先生,父親為何要放火燒書?先生答道:“你父親在官場受人排擠,一腔怒火無處可發,最後隻得拿書來煞氣。

    似乎一生失敗,皆為讀書所誤,在他不曾發瘋的時候,他就嚷嚷着要把全村的書盡數燒掉,說來說去,還是貪戀官場聲色。

    你看他,這麼一把年紀,還要養個雪白粉嫩的妓女在家做甚?”秀米知道他說的是翠蓮。

    秀米又問,那父親為何又要揮刀砍樹呢?丁樹則答道:“那是因為他要在院裡栽種桃樹。

    他曾來跟我商量,要在全村家家戶戶的門前都種上桃樹,我當時還以為他在說笑呢。

    ” “他為什麼要種桃樹呢?” “因為他相信,普濟地方原來就是晉代陶淵明所發現的桃花源,而村前的那條大河就是武陵源。

    ” “怎麼會呢?” “瘋子麼,怎能繩之以常理?還有更荒唐的事呢,他要在普濟造一條風雨長廊,把村裡的每一戶人家都連接起來,哈哈,他以為,這樣一來,普濟人就可免除日曬雨淋之苦了。

    ” 丁先生對父親肆意的嘲諷和辱罵反而激起了秀米對他的同情,而且,她怎麼也弄不懂,父親要造一條風雨長廊又有什麼錯。

     “可……” 丁樹則見她問個沒完,就皺起了眉頭,不耐煩地向她擺擺手,道:“以你現在的年紀,要明白這些事還太早啦。

    ” 現在,秀米已經十五歲了。

    在父親離家出走的這個夜晚,她躺在床上,聽着屋頂上飒飒的雨聲,聞着黑暗中青苔和雨的味道,睡意全無。

    她知道,要弄清楚父親發瘋的真正原因,她也許還太小;要明白普濟以外的廣袤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依然是太小了。

     3 這一天家中來人不斷。

     先是渡口的舵工譚水金和他老婆高彩霞登門說事兒。

    昨天下午因無人擺渡,水金和兒子譚四一直在船艙中下棋。

    他們父子倆都下得一手好圍棋,技藝是祖上傳下來的。

    水金說,他的祖父就是在與人下棋時劫盡棋亡,口吐鮮血,一命歸西的。

    那天下午,他們一共下了三盤棋,前兩盤譚四赢了,最後一盤沒下完,就下起大雨來。

    水金說:“那雨下得好大喲。

    ”高彩霞說:“大,大,大極了。

    ”母親耐着性子聽他們聒噪,後來還是忍不住插嘴問道:“你們,看見我家老爺子了嗎?”高彩霞說不曾看見,水金也直搖頭:“昨天下午,并不曾有一個人過河,不要說人,就連鳥兒也未曾飛過去一隻,我們大清早趕來,就是為了告訴你們這事。

    我們未曾看見你家老爺。

    我和兒子一直在船裡下棋來着,一共下了四盤。

    ”高彩霞說:“不是四盤,是三盤,後來沒下完就落雨了。

    ”他們又颠來倒去地說了一通,晌午時才悻悻離去。

     譚氏夫婦剛走,寶琛又不知從哪兒領來一個衣衫褴褛的老婆子。

    這婆子一口咬定,她是眼看着父親離去的。

    母親問她,父親是朝哪個方向走的?婆子道:“你們先端點東西來我吃。

    ”喜鵲見狀趕緊去了廚房,端來了滿滿一盤蒸米糕。

    老人也不說話,用手抓過來就吃,她一口氣吃掉了五隻,又在懷裡揣了三隻,重重地打了個飽嗝兒,往外就走。

    翠蓮攔住她道:“你還沒有說我家老爺去了哪兒呢。

    ”老婆子就用手指了指屋頂:“上天啦。

    ” “老人家,你這話怎麼說的?”寶琛道。

     老婆子又用手指了指天井上方的屋檐:“上天啦。

    你們不用等他了。

    一朵紫紅祥雲從東南方飄過來,落在你家老爺的腳前,立時變作一隻麒麟,你家老爺騎上它就上了天啦。

    飛到半空中,落下一塊手帕……”老人抖抖索索地從腋下扯出一塊帕子來,遞給翠蓮,“你來看看,是你家老爺的不是?” 翠蓮接過手帕,看了又看,說道:“這當真是老爺的手帕,帕子用得舊了,可角上的梅花還是我替他繡的呢,錯不了。

    ” “那不就是了。

    ”老婆子說完,攏袖而去。

     老人離開之後,母親面有不豫之色,眼神也顯得玄遠、清虛起來,半天才說:“要說老爺上了天,這也不太可能,可那方手帕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到了午後,秀米剛想上樓去睡中覺,門外來了一個穿紅襖的婦女,看上去二十來歲,臉上麻麻點點。

    她說她走了半天的路,連鞋幫都走得脫了線。

    這女人來自北裡,距普濟約有十二三裡。

    母親讓她進屋喝茶,女人就是不肯,她說她隻說幾句話,說完了還要往回趕。

    她倚着院門,告訴母親昨天發生的事。

     大約是傍晚前後,大雨已經下過好一陣子了,她才想起來,豬圈的屋頂上還曬着一篩子黃豆,就冒雨過去端。

    遠遠地就看見屋檐下縮着個人,拎着一隻箱子,拄着手杖,正在那兒避雨。

    “我當時并不知道他是你家老爺,那雨下得又大又急,我就請問他是從哪裡來,他說他是普濟村人。

    我又問他去哪裡,他隻是不肯說。

    我就請他去屋裡坐坐,等雨停了再趕路,他又不肯。

    我把黃豆端回去,把這事說給婆婆聽,婆婆說,既是普濟村人,也算是鄉鄰,你好歹借他一把傘。

    我打着傘再去找他,哪裡還有他的影子?那雨下得又大又急。

    到了半夜,我家男人從二舅家吃完酒回來,說是普濟村來了兩個提馬燈的人,尋訪一位走失的老爺,我就知道躲雨之人定是你家老爺無疑,故而特地趕來報與你們知道。

    ” 麻臉女人說完這番話,就要告辭離去,母親再三挽留她,麻臉隻推說要趕回去收麥,連水也沒喝一口就走了。

     那個女人剛走,母親就催促寶琛趕緊找人沿路去尋。

    寶琛正待要走,隔壁的花二娘笑嘻嘻地領進一個人來。

     最後一個來到家中的客人與父親的走失無關。

    這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蓄着小胡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身白色的上裝,戴着一副夾鼻鏡,嘴裡叼着一柄大煙鬥。

     母親一見他,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

    她一邊問長問短,一邊将客人讓進客廳。

    秀米、喜鵲和翠蓮也都到廳堂與他相見。

    這人跷着二郎腿,在廳堂裡抽煙,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自從父親變瘋之後,秀米還是第一次聞到煙草的味道。

    這人名叫張季元,據說是從梅城來。

    母親讓秀米叫他表叔,後來又改口讓她叫表舅。

    這時,那個名叫張季元的人忽然開口說話了:“你就叫我表哥吧。

    ” 母親笑着說:“這樣一來輩分就亂了。

    ” “亂就亂吧。

    ”張季元滿不在乎,“這年頭什麼都亂,索性亂它一鍋粥。

    ”說完,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起來。

     又是一個瘋子。

    他剔着指甲,抖着腿,說起話來搖頭晃腦。

    秀米與他剛一見面,就不由得心裡一怔。

     他皮膚白皙,顴骨很高,眼眶黑黑的,眼睛又深又細,透出女人一般的秀媚。

    雖說外表有點自命不凡,可細一看,卻是神情陰冷,滿臉的抑郁之氣,似乎不像是活在這個世上的人。

     他是來梅城養病的,要在普濟待上一陣子。

    既是養病,他不肯待在梅城,卻偏偏要跑到鄉下來幹什麼?外婆在世時,她也曾随母親去過幾次梅城,怎麼從來也沒見過這個人?據母親說,這位表哥倒是頗有些來曆,他去過東洋,長年滞留于南北二京,見多識廣,寫得一手好文章。

    張季元一來,母親就在廳堂陪他說話,一直說到上燈時分,這才吩咐吃飯。

    她又讓翠蓮把後院父親的那座閣樓打掃幹淨,預備讓他歇腳。

    飯桌上,寶琛和喜鵲對他很恭敬,都稱他為大舅。

    母親叫他季元,隻有翠蓮對他愛理不理,不拿正眼兒看他。

    那張季元口若懸河,說起外面的情形,張口變法,閉口革命;一會兒“屍骨成堆”,一會兒“血流成河”,說得寶琛長籲短歎:“這世道,怕是要變了啊。

    ” 飯後翠蓮一個人在廚下洗碗。

    秀米就悄悄溜進去與她說話。

    她們聊了一會兒瘋婆子的手帕,又說起了寶琛和孫姑娘的事。

    翠蓮說得津津有味,秀米聽得似懂非懂。

    提起今天下午剛到的這位客人,翠蓮也是一頭霧水,摸不着頭腦。

    翠蓮道:“他姓張,你娘姓溫,又沒有姊妹,他算是你家哪門子親戚?隻怕八竿子也打他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