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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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員的肩膀說,兄弟,下次再來放電影,把你說的那些好看的“毒草”帶來!放映員點着頭,說,一定一定!早晚有一天,毒草會變成香草! 離開營地的是五隻馴鹿和三個人。

    他們三個人各騎乘一隻馴鹿,另外兩隻則馱着放映器材。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和瓦羅加的永别,我一定會緊緊抱着他,溫柔地吻他。

    可我什麼預感也沒有。

    瓦羅加也許是有預感的,當我站在營地看着他騎上馴鹿,他要離開的時候,突然跟我開了一句玩笑:要是我變成電影上的人回來了,你可不要餓着我啊! 他果真把自己變成電影中的人了,他當天晚上是躺着回到營地的。

    他們在路上遭遇到熊,瓦羅加為了保護放映員和馬糞包,永别了這世界的山巒河流,永别了我。

     我和拉吉達的相識始于黑熊的追逐,它把幸福帶到了我身邊;而我和瓦羅加的永别也是因為黑熊,看來它是我幸福的源頭,也是我幸福的終點。

     一般來說,熊害多發生在春季。

    此時的黑熊不吃不喝地休眠了一個冬天,剛從樹洞裡爬出來,它們身體饑餓,而此時野果還沒長出來,它們就四處捕食動物。

    所以黑熊害人,多半發生在這個季節。

    到了夏季,它們可吃的東西多了,比如各類昆蟲和野果等等,所以這時的它們是比較安靜的。

    如果你不招惹它們,它們很少主動出擊。

    但如果你激怒了它,它就會将人置于死地。

     黑熊蹲倉的時候,通常選用兩種方式:開“天倉”或者是“地倉”。

    它們選擇一棵中空的樹筒作為它們的“倉”,也就是藏身之地。

    如果樹洞的洞口朝天,就稱為“天倉”,如果洞口在樹筒的中部或者底部,就稱為“地倉”。

    到了夏天,天倉地倉都空了,有的時候灰鼠會在裡面爬進爬出地玩耍。

     馬糞包對我說,悲劇正是由于這樣一個地倉引發的。

     他們離開營地,走了大約三小時後,停下來休息。

    馬糞包和放映員坐在林地一邊聊天一邊吸煙,瓦羅加則去方便去了。

     他們才坐下來不久,正說着話的時候,馬糞包突然發現前方的一棵空樹筒子的地倉的洞口有一隻灰鼠探出頭來,他舉起槍,對着它就是一槍。

    然而打中的不是灰鼠,竟然是一頭熊仔!灰鼠逃脫了。

    看來是灰鼠進地倉中玩耍的時候,發現裡面有熊仔,吓得掉身逃跑。

    熊仔跳出來攆灰鼠的時候,子彈在瞬間擊中了它。

    熊仔栽倒在林地後,馬糞包對放映員說,你可真有口福,一會兒有好吃的了!他正準備把它撿回來的時候,密林中傳來“嚓嚓”的聲響,原來母熊聽見槍聲,知道熊仔出事了,就朝空樹筒子奔跑過來。

    馬糞包舉起槍,對着它就是一槍,結果打偏了。

    再打一槍,仍然偏了,這時母熊已經瘋狂地朝他們奔撲過來,馬糞包再打時,槍裡的子彈已經空了。

    由于此次出行不是為了狩獵,他也就沒有帶更多的子彈。

    馬糞包說,如果不是瓦羅加及時地在黑熊的背後沖它開了一槍,使母熊改變了進攻的方向的話,他和放映員的命恐怕是保不住了,因為那頭憤怒的母熊已經快沖到他們面前了。

     母熊站起來,朝瓦羅加奔去。

    它的速度很快,瓦羅加又朝它開了一槍,這顆子彈打在它的肚子上。

    這一槍把它的腸子都打出來了,但母熊沒有屈服,它用兩隻前掌将湧流出來的腸子塞回肚子,捂着傷口,暴怒地沖向瓦羅加。

    瓦羅加射出第三顆子彈的時候,它已經接近他了,那顆子彈竟然也偏了。

    沒等瓦羅加打響第四槍,母熊已經伸出兩隻血淋淋的前掌,把瓦羅加抱在懷裡,三下兩下就揭開了他的腦殼。

    放映員吓得暈倒在地,馬糞包則提着槍跑向瓦羅加。

    然而一切已經晚了,母熊已經把瓦羅加撂倒在地。

    它撿起那杆槍,握着它,像個頑強的戰士一樣,朝馬糞包走來。

    它肚子裡的腸子又一團團地湧流出來,它終于支撐不住了,放下前掌,放下槍。

    它艱難地爬行了幾步,再也挪不動了。

    馬糞包上前,用槍托砸爛了母熊的腦袋。

     馬糞包和瓦羅加的槍法都不錯,他說如果不是因為前一夜看電影高興,喝了太多的酒,開槍時手有些發抖,那麼瓦羅加就不會死在熊掌下。

     我們這個民族最後一位酋長,就這樣走了。

     瓦羅加是被風葬的。

    為他送葬的人很多。

    瓦羅加氏族的人,聽到他升天的消息後,紛紛從激流鄉和各個營地趕來。

    他的葬禮是妮浩主持的。

    葬他的那天風很大很大,如果不是達吉亞娜攙扶着我,我肯定會被狂風吹倒了。

     瓦羅加的離去,使接下來的歲月出現了空白。

    我隻記得有一回我想瓦羅加想得心疼,當我用手撫摩心口的時候,突然覺得我的胸脯已經變成了一塊堅硬的岩石。

    我脫掉上衣,拿着畫棒,在上面随意描畫着。

    畫着畫着,我忽然覺得很委屈,就哭了。

    這時妮浩進來了,她幫我擦幹淨了臉上的淚水和胸脯上的顔料,為我披上衣服。

    事後她對我說,我在胸脯上畫了一隻熊。

     一九七六年,維克特死了,他是因酗酒過度而死的。

    我沒有去激流鄉送他。

    我不想送懦夫,雖然說他是我的兒子。

    他被葬在伊萬身邊。

    那一年九月已經參加工作了,他在激流鄉的郵局當鄉郵員。

     九月在參加工作的那年與一個漢族姑娘相愛了,她叫林金橘,是激流鄉商店的售貨員。

    他們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結婚的時候,我再一次來到激流鄉。

    柳莎帶着我來到商店,去看林金橘的時候,我看到了擺着布匹的貨架上,有一明一暗兩匹布,一匹青藍色,一匹乳黃色,我的眼前立刻就閃現出了耶爾尼斯涅被洪流卷走的那個黃昏,我所看到的金河的景色。

    我的歲月之河,流淌的就是這兩種顔色。

    我感慨萬千,不由得老淚縱橫。

    我的眼淚讓林金橘覺得委屈,她問柳莎,奶奶是不是不喜歡我做她的孫媳婦?我讓柳莎告訴她,我不過是想起了一條河流。

     九月結婚後,柳莎又回到我身邊。

    她的脖子上依然戴着維克特為她打磨的鹿骨項鍊;每到月圓的日子,她就會哭泣。

    維克特喜歡在月圓時刻向她求歡。

    這個秘密,早在他們結婚時我就知道。

    因為一到月圓的日子,從他們的希楞柱裡,會傳出維克特快意的呼喊。

     一九七八年,達吉亞娜和索長林帶着他們剛出世的女兒索瑪回到了我身邊。

    那年依蓮娜已經十歲了,達吉亞娜把她送到激流鄉上學,由九月和林金橘照顧着。

    達吉亞娜告訴我,她很想要一個男孩,在索瑪之前,她也懷了一個,可是到第六個月時,突然在山中滑了一跤,孩子流産了,是個男孩,把她和索長林心疼得好多天吃不下東西。

     安草兒也到了結婚的年齡了。

    我本以為不會有姑娘看上安草兒的,他的愚癡是人所共知的,但有一個叫優蓮的姑娘還是喜歡上了他。

    優蓮所在的烏力楞與我們相鄰,有一次馬糞包去那裡,把安草兒煮了好幾壺鹿奶茶要招待電影上的人的趣事講了,别人聽了都哈哈大笑,隻有優蓮沒有笑。

    她對她的額尼說,安草兒的心腸這麼好,心地又那麼的純潔,這樣的男人是可以依靠一輩子的,我願意嫁給他。

    優蓮的額尼把這話告訴給馬糞包,馬糞包高興極了,立刻回來跟我們商量安草兒的婚事。

    我們很快為他們舉行了婚禮。

    開始我和妮浩還擔心安草兒不懂男女之事,而為他隐隐擔憂着,但他們婚後不久,優蓮就懷孕了,這真讓我們高興。

    不過優蓮沒有依靠上安草兒一輩子,她在轉年生下一對雙胞胎後,因大出血死了。

    那些難産而死的女人,通常隻停上一天就埋葬了。

    但安草兒卻不讓埋優蓮,他守在她身邊,不許送葬的人靠近。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四天也過去了,雖然那時已是涼爽的秋季了,但優蓮的屍體還是腐爛了,散發出陣陣臭味,招來一群又一群的烏鴉。

    我隻好對安草兒說,你不要以為優蓮是死了,她其實變成了一粒花籽,如果你不把她放進土裡,她就不會發芽、生長和開花。

    安草兒問我,優蓮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呢?我便把依芙琳曾對我講過的拉穆湖的傳說講給他聽,我說拉穆湖上開滿了荷花,而優蓮就是其中的一朵。

    這樣,安草兒才同意埋葬了優蓮。

    從那以後,每到春天的時候,安草兒都要問我,優蓮開花了嗎?我說,有一天你找到了拉穆湖,就會看到她的。

    安草兒說,我哪一天能找到拉穆湖呢?我說,總有一天會找到的,我們的祖先是從那裡來的,我們最終都會回到那裡。

    安草兒問我,優蓮化成了荷花,我會化成什麼呢?我對他說,你不是荷花旁的一棵草,就是照耀着荷花的一顆星星!安草兒說,我不做星星,我要當一棵草,草才能親着荷花的臉,聞着它身上的香氣啊。

     優蓮留下的那對雙胞胎的名字,是安草兒給起的,一個叫帕日格,一個叫沙合力。

    帕日格是一種背夾,而沙合力則是糖的意思。

    安草兒似乎把心思都放到了對優蓮變成荷花的幻想中,他對孩子漠不關心。

    所以撫養孩子的責任,落到了我的肩上。

     到了一九八○年,已經三十歲了的馬伊堪懷上了私生子。

     馬伊堪的悲劇,與拉吉米有着直接的關系。

    不管誰來向馬伊堪求婚,拉吉米都說,她還是個孩子呢。

    我和妮浩不止一次勸他,馬伊堪快三十了,再不嫁人的話,不是把她給耽誤了嗎?這孩子是被遺棄的,身世本來就凄涼,應該讓她得到幸福。

    可拉吉米的回答永遠都是:她還是個孩子呢。

    如果是馬伊堪自己央求他,說她也想像其他姑娘一樣結婚、生孩子,拉吉米就會大哭一場。

    馬伊堪這朵嬌豔的花朵,就是在拉吉米的哭聲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的。

     高平路求婚多次遭到拒絕後,再也不上我們這裡搜集民歌了,他早已娶妻生子。

    當拉吉米聽說高平路結婚的消息時,他對馬伊堪說,你看,情啊愛啊哪個是真的?它們都是過眼雲煙!那個漢族老師怎麼樣?他不照樣結婚了嗎?誰都會抛棄你,隻有阿瑪不會抛棄你!那時的馬伊堪已經知道自己被遺棄在烏啟羅夫客棧馬廄裡的身世,馬伊堪哭了。

    她哭過後對拉吉米說,阿瑪,有一天我結婚了,嫁的肯定是鄂溫克小夥子! 馬伊堪在她三十歲的這年春天,突然失蹤了。

    拉吉米平素看她看得緊,從不讓她單獨外出。

    馬伊堪甚至連激流鄉都沒有去過。

    她是開在深山峽谷裡的一朵最寂寞的花。

     然而這朵花在她三十歲的那一年突然化作一隻蝴蝶,飄出了山谷,拉吉米幾乎要急瘋了。

    魯尼和索長林各帶着一路人馬,出去尋找。

    一路去了激流鄉,一路去了烏啟羅夫。

    拉吉米留在營地守候着,哭得眼淚都快幹了,連續幾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麼坐在火塘旁,眼睛赤紅,臉色蒼黃,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馬伊堪的名字,叫得格外凄涼。

    我和妮浩擔心極了,如果馬伊堪不回來,拉吉米恐怕是活不下去了。

    然而到了她失蹤的第五天上,去烏啟羅夫尋她的那一路人還沒有回來,馬伊堪卻自己回來了。

    她看上去很平靜,還穿着她離開時穿着的衣服,不過她的頭發上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塊水粉色的手帕,她用它束了頭發。

    拉吉米問她去哪裡了?她說迷路了。

    拉吉米氣得快要暈倒了,他說,迷路了怎麼衣服連道口子也沒有,頭發上還多了手帕?手帕是哪裡來的?!馬伊堪說,迷路時撿的。

    拉吉米知道馬伊堪是在欺騙他,他哭了。

    事實上他已沒有淚水了,隻是幹嚎着。

    馬伊堪給他跪下了,說,阿瑪,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會永遠和你留在山裡的。

     馬伊堪回來後不久,便開始嘔吐了。

    但那時誰也沒有想到她是懷孕了。

    夏天時,她已顯懷了。

    剛剛平靜下來的拉吉米被氣壞了,他用桦樹條抽打馬伊堪,咒罵她,追問是哪個男人對她做了那事?馬伊堪說,是個鄂溫克人,是我自願的。

    拉吉米說,你還是個孩子啊,怎麼能做這樣沒有廉恥的事呢!馬伊堪顫着聲說,阿瑪,我不是個孩子了,我三十歲了。

     拉吉米那段時間跟中了魔似的,每天都去央求妮浩,讓她跳一次神,把馬伊堪身上的孩子清理出去。

    妮浩說,我隻救人,不殺人。

    拉吉米沒别的辦法,他就吩咐馬伊堪做那些繁重的體力活,祈望着這樣能使她流産,然而馬伊堪懷的孩子非常皮實,穩穩地呆在她的肚子裡。

    到了冬天,這個孩子出生了。

    他是個男孩,馬伊堪給他起名叫西班。

    西班兩歲時,已經能吃肉食和面餅了,他看上去非常的健壯。

    馬伊堪給他斷了奶,跳崖自殺了。

     我們到了那時才明白,馬伊堪是找了她的一個接替者,去陪伴拉吉米了。

    她可能早就不想活了,可她還是怕拉吉米孤單,無人照顧,所以才生下一個孩子。

    西班是她送給拉吉米的最後的禮物。

     馬伊堪的死,幾乎使拉吉米哭得失明,從此後他看東西總是模糊的。

    他常常在喝醉了酒後痛苦地嚎叫,好像誰在用刀子剜着他的心。

    我們幫他照看西班,一天天地把他帶大。

     依蓮娜雖然在激流鄉上學,但到了寒暑假時,索長林會把她接回到山上。

    她是個聰明而又活潑的姑娘。

    她喜歡馴鹿,夏季時,隻要她回來,就會央求索長林,下午時跟着鹿群出去,清晨時再跟着它們回來。

    索長林隻得帶着狍皮被筒,與她在外露營,陪着她。

    所以依蓮娜一回來,我們的馴鹿很少有丢失的,她就像馴鹿的守護神一樣。

     那年依蓮娜大概十一歲吧,她暑假時又回到山上。

    那時我們正遊獵在額爾古納河畔,有一天下午,我領着她來到河畔的一處岩石,拿着我用赭紅的泥土做成的畫棒,教她畫畫。

    當青白的岩石上出現了馴鹿的形态後,依蓮娜蹦了起來,驚叫着,原來石頭也能生出馴鹿啊!我接着又畫了花朵和小鳥;她又跳了起來,說,原來石頭也是泥土和天空啊,要不它身上怎麼能開出花朵,飛出小鳥呢!我交給了她一支畫棒,她在岩石上先是畫了一隻馴鹿,接着就畫了一顆太陽。

    我沒有想到,依蓮娜畫的岩畫是那麼的生動。

    我畫的馴鹿是安靜的,而她畫的則是調皮的。

    馴鹿歪着腦袋,擡起一條前腿,試探着踢自己頸下的鈴铛。

    馴鹿的角,也是不對稱的,一面有七個叉,一面隻有三個叉。

    我說你畫的馴鹿我怎麼沒見過?依蓮娜說,這是神鹿,隻有岩石才能長出這樣的鹿來。

     從那以後,依蓮娜迷戀上了畫畫。

    她再去激流鄉上學時,對圖畫課就格外感興趣。

    而她再回到山上時,也會帶來一沓她用鉛筆畫的畫。

    那些鉛筆畫上面既有人物,也有動物和風景。

    她畫的人物都很風趣,不是歪戴着帽子啃肉骨頭的,就是斜叼着煙嘴系鞋帶的。

    她畫的動物,以馴鹿為多。

    她畫的風景,一類以激流鄉的房屋和街道為主,另一類則以篝火、河流和山巒為主。

    她雖然是用鉛筆描畫的這一切,但是我從中仿佛能看到篝火燃燒到旺盛處所煥發着的橘黃的顔色,能看到河水在月夜中發出的亮光。

     依蓮娜每次回到山上,都要悄悄對我說,她太想念岩石了,在那上面畫畫,比在紙上畫畫要有意思得多了。

    所以我總會在她回來的時候,找一個天氣好的日子,陪她去河邊的岩石畫畫。

    她每次畫完,都要問我,好看嗎?我會說,你讓風去評判吧,風的眼睛比我厲害。

    依蓮娜就會笑着說,風說了,有一天我把岩石吹散了,你的畫就化作了河裡的沙子了!我說,那你怎麼回答風呢?依蓮娜說,我對風說,沒關系,它們化作了河裡的沙子,沙子又會變成金子! 依蓮娜一回來,瑪克辛姆就不高興。

    瑪克辛姆那時也有十多歲了,魯尼每次送他到激流鄉上學,他都會随後逃回來。

    他說一看見書,腦袋就會疼。

    所以依蓮娜一回來,瑪克辛姆就很反感,因為依蓮娜喜歡上學。

    他們是以争取小孩子的擁護,而暗中進行較量的。

     那時沙合力、帕日格、西班和索瑪還都是小孩子。

    依蓮娜不回來時,瑪克辛姆對他們擁有絕對的支配權。

    讓他們做什麼,他們就會做什麼。

    瑪克辛姆隻喜歡講本民族的語言,所以他和他們說話時,隻講鄂溫克語。

    依蓮娜呢,她的漢語講得格外流利,她一回來,就會教這些孩子說漢語。

    瑪克辛姆很生氣,他吓唬他們,說是學會說漢語的小孩子将來會爛舌頭的。

    除了西班相信瑪克辛姆的話之外,其他小孩子都不信他,瑪克辛姆就展開别的籠絡手段,他拿來一堆木塊,給他們削木頭人,孩子們果然又歡天喜地地圍着瑪克辛姆轉了。

    依蓮娜呢,她是個不服輸的孩子,她趕緊拿出鉛筆,在白紙上勾畫小孩子的肖像,他們又被她吸引過去了。

    依蓮娜畫他們的肖像,曾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歡樂。

    比如索瑪,當她從白紙上看到自己的樣子時,以為來到了鏡子面前,就指着紙說:鏡子,鏡子!沙合力與帕日格,因為長得一模一樣,依蓮娜就隻畫一人,他們為此總要争個不休,都說畫中的人是自己。

    依蓮娜調皮,她會刷刷幾下把那個肖像做一番改動,讓他做出撒尿的樣子,這下沙合力和帕日格就為畫中人不是自己而争論了。

     也就是在瑪克辛姆為孩子們削木頭人的時候,我們發現了西班吃樹皮的嗜好。

    他把木塊上的樹皮剝下來,放到嘴裡,嚼得津津有味。

    他愛啃的樹皮,是桦樹皮和楊樹皮,這兩種樹皮水分足,有甜味。

    從那以後,西班每隔幾天,就要啃一次樹皮。

    他抱着一棵桦樹或楊樹,歪着頭啃樹皮的樣子,很像一隻小羊。

    拉吉米因為馬伊堪的死,一直對西班很冷淡,好像是西班把馬伊堪推下懸崖似的。

    自從他愛啃樹皮後,拉吉米漸漸喜歡上了他。

    他常常對我們說,西班行啊,他的糧食長在樹上,鬧饑荒他也沒事的! 西班的身世,跟馬伊堪的一樣,是個謎。

    我曾以為這樣的謎是不會有解開的時刻的,但是在依蓮娜考上北京的一所美術學院的那一年,我和達吉亞娜來到激流鄉為她送行的時候,馬伊堪的身世揭秘了。

     依蓮娜在激流鄉上完初中後,又去烏啟羅夫,也就是現在的奇乾上了高中。

    她是從奇乾考入大學的,是我們這支以放養馴鹿為生的鄂溫克部落所出的第一位大學生。

    依蓮娜考上北京一所美術學院的消息,吸引了外界的注意。

    有一個記者,叫劉博文,大約有三十多歲吧,專程從呼和浩特趕來采訪她。

    劉博文在采訪完依蓮娜以後,說他還要到奇乾去,為父親打聽一位三十多年前被遺棄在那裡的女嬰的情況。

    劉博文是無意說的,但我和達吉亞娜同時想到了馬伊堪。

    我們問她,那個女嬰是哪一年被遺棄的,那年她多大?劉博文說,他的祖父當年是紮蘭屯一個有名的大地主,家裡有很多房屋和土地,養了很多長工。

    土地改革鬥争地主的時候,他的祖父上吊了。

    劉博文的祖父,有兩個老婆。

    劉博文的父親,是大老婆生的。

    他的祖父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小老婆。

    他的祖父自盡時,小老婆已有孕在身。

    她在一九五○年生下一個女嬰後,跳井自殺了。

    死前把女嬰托付給劉博文的祖母,讓她把這個女嬰送人,說是不論窮富,隻要進個好心的人家,一生平安就行。

    劉博文的祖母就把私藏的一個金手镯拿出來,把女嬰交給一個馬販子,求他給尋個好人家。

    那個馬販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覺得烏啟羅夫地處偏遠,那裡的人淳樸善良,于是,不顧路途遙遠,把女嬰一直帶到烏啟羅夫,遺棄在一家客棧的馬廄裡。

    馬販子再路過紮蘭屯時,就告訴了劉博文的祖母,說是孩子給扔在烏啟羅夫了,聽說被好心的鄂溫克人給抱到山上去了。

    劉博文的祖母去世前,拉着兒子的手,讓他有一天去尋找這個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妹妹,說是畢竟他們是一個父親啊。

     我聽完劉博文的講述後,知道他要尋的人就是馬伊堪。

    我對他說,你不用去奇乾了,當年那個小女孩已經跳崖死了。

    她留下了一個男孩,叫西班。

    你要是想看,就去看西班吧。

     我和達吉亞娜把馬伊堪的故事講給劉博文聽,劉博文聽過後哭了。

    他跟着我們來到山上。

    當我告訴拉吉米,劉博文的姑姑是馬伊堪時,拉吉米把西班緊緊抱在懷裡,他對劉博文說,西班不是馬伊堪生的,是他撿的。

    我知道,西班對他來講,跟當年的馬伊堪一樣,是他的眼睛,失去他,等于失去了光明。

     劉博文呆了兩天,為西班拍了幾張照片,就由馬糞包護送下山了。

    其實魯尼本來是派索長林去送劉博文的,但馬糞包主動要求下山,那時九月也有了自己的兒子,叫六月,柳莎常下山看九月和六月,而馬糞包卻很少有這樣的機會。

    他想念九月和六月了,就想趁着送劉博文的機會,去激流鄉看上他們一眼。

    雖然馬糞包已是個老人了,但他的腿腳依然利落。

    他仍能打獵,槍法還是那麼準。

     那時山中的林場和伐木工段越來越多,運材線一條連着一條。

    山中的動物越來越少了。

    每當狩獵空手而回的時候,馬糞包總要咒罵那些伐木點,說它們是生長在山中的一顆顆毒瘤,把動物都趕跑了。

     馬糞包喜歡在路上喝酒,他說走路喝酒又風光又有滋味。

    在送劉博文的路上,他一直在喝酒。

    劉博文說,他們清晨出發,到了中午,走了大約三十裡路後,來到了滿古公路的一個支線上,那裡離激流鄉隻剩下七八裡的路了。

    支線路上往來的運材車很多。

    劉博文說,馬糞包看到空着進山的運材車時還沒什麼,一旦看到滿載原木的長條卡車轟隆駛過,他的情緒就會激動。

    他會指着運材車罵:孽障,孽障!誰知那天出山的運材車很多,過去了一輛,跟着又是一輛。

    等第四輛裝滿了落葉松的運材車經過時,馬糞包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舉起獵槍,對着運材車的輪胎就是一頓掃射。

    他的槍法确實準,輪胎立刻就被打爆了,車歪斜着停了下來,司機和助手先後從車裡跳出來。

    司機是個大胡子,他沖過來,揪着馬糞包穿着的光闆的狍皮褂子,罵他,酒鬼,你他媽的找死啊!助手是個小夥子,他對着馬糞包的腦袋就是一拳,罵他,你個穿獸皮的野人!這一拳把馬糞包打得暈頭轉向的,他凄涼地重複了一句“野——人——”,晃了幾晃,手中的獵槍首先掉到了地上,跟着,他也倒在了地上。

     我們知道馬糞包不喜歡熱鬧的地方,想把他埋在一處幽靜的地方,但柳莎不同意。

    她說馬糞包是為了看晚輩而死的,他應該埋在激流鄉,這樣以後九月和六月還能時常去祭奠他。

    再說了,現在看着幽靜的地方,再過一些年,也許就不幽靜了,還不如回到激流鄉的親人身邊呢。

    這樣,我們就把他安葬在伊萬和維克特的旁邊。

     與我同時代的人,大都去了另一個世界了。

    進入九十年代,我覺得時間過得飛快的。

    帕日格和沙合力長大了,他們經常出去。

    沙合力愛喝酒,他喝了酒後不是砸商店的櫥窗,就是破壞學校的桌椅,要不就是把鄉政府的汽車的輪胎紮破。

    九月告訴我,沙合力一出現在激流鄉,派出所的人就會緊張,他們會提醒沙合力愛去的那些場所的主人,沙合力下山了,看好你們的東西吧。

    帕日格呢,他喜歡到呼和浩特去找依蓮娜,他愛跳舞,總是幻想有一天依蓮娜會介紹他進入劇團,能到處演出。

    依蓮娜那時已從北京的美術學院畢業,到呼和浩特的一家報社做美術編輯。

    她嫁了個水泥廠的工人,隻過了一年就離婚了。

     依蓮娜離婚後,劉博文也離婚了。

    帕日格告訴我,依蓮娜跟劉博文住在一起了。

    帕日格說,他們在一起時常常吵架。

    我問他們都吵些什麼?帕日格說,我不清楚,他們每次吵完,劉博文會摔東西,而依蓮娜會用酒把自己灌醉。

     依蓮娜每年都要回來看我。

    她來的時候會把畫畫的東西帶來。

    她除了畫畫,就喜歡和馴鹿呆在一起。

    她的畫,是帶顔色的了。

    她在畫布上塗抹着各色油彩。

    我不喜歡油彩的氣味,很刺鼻子。

    她不像過去那麼快樂了,我常見她獨自坐在河邊洗着畫筆,把河水洗出了顔色。

    她的畫,常常會印在畫刊上。

    她每次回來,都會把畫刊帶來,讓我看她的畫。

    在各式各樣的畫中,我總能一眼認出她的畫來。

    她的畫中總少不了馴鹿、篝火、河流和覆蓋着白雪的山巒。

     依蓮娜往往住上一兩個月後,就會心煩意亂。

    她嫌山裡太寂寞了,跟外界聯系起來不方便。

    有的時候,她會在西班的陪伴下,專程去一趟激流鄉,為的就是給朋友打一個電話。

    依蓮娜喜歡西班,她很少畫人物,但她卻為西班畫了好幾幅畫。

    西班在畫中不是啃着樹皮,就是蹲在營地上為馴鹿籠煙,要麼就是在木闆上刻着字。

     西班有兩大愛好:造字和制作桦樹皮工藝品。

    他一直喜歡講鄂溫克語,當他知道他說的語言是沒有文字的時候,就下決心要造字了。

    他對我們說,這麼好聽的話沒有文字,是多麼可惜呀。

    我們說,文字是那麼好造的嗎?西班說,隻要我用心,就一定能造出字來。

    瑪克辛姆的木工活好,西班就讓他為自己做了很多木闆,一摞摞地放起來。

    他喜歡坐在火塘旁造字,想好了一個字,先把它用圓珠筆畫在掌心中,讓我們看他造的字怎麼樣,等大家認可了,他才鄭重地把它刻在木闆上。

    他造的字很簡捷,比如河水,就是一條筆直的橫線;閃電,是一道彎曲的橫線。

    雨,是一條斷斷續續的豎線;風,是兩條波浪形的豎線。

    雲朵,是兩個連在一起的牛圓;彩虹,是一條彎曲的斜線。

    他的掌心,因為總是描畫着字,所以他洗手時格外小心,生怕不小心把剛造好的字洗成了泡沫。

     除了造字,西班還喜歡制作各種“瑪塔”,也就是桦皮工藝品。

    他掌握了各種刻繪方法,在桦皮做成的煙盒、筆筒、茶葉罐、首飾盒上雕刻上飛鳥、馴鹿、花朵、樹木的形象。

    他最喜歡用的紋飾是雲雷紋和水波紋。

    西班做的桦皮制品很走俏,它們被拿到激流鄉的商店後,被那些遠道而來的遊客給買走了。

    西班用換來的錢,給我們買各種東西,這讓拉吉米無比自豪。

    西班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把我們的鄂溫克語,變成真正的文字,流傳下去。

     沙合力每次回來,看到苦思冥想造字的西班,就要嘲笑他,說他是個傻瓜,現在的年輕人,有誰愛說鄂溫克語呢?你造的字,不就是埋在墳墓裡的東西嗎?西班從不計較。

    他性情溫和,很多人都說他像安草兒。

    達吉亞娜就曾悄悄對我說,也許馬伊堪懷的就是安草兒的孩子。

    我說這怎麼可能呢,馬伊堪當年是失蹤了好幾天才回來的,而安草兒那時沒有離開過營地。

    達吉亞娜說,也許馬伊堪事先設下了圈套,讓安草兒與她做了愛,然後再故意以出走的方式,來迷惑大家的。

    我覺得達吉亞娜的話是毫無道理的。

    直到前年,我在幫安草兒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了一塊水粉色的手帕,才覺得她的猜測也許是對的。

    我指着手帕問安草兒,這是優蓮留下來的嗎?安草兒說,這是馬伊堪送我的,她有一塊,我有一塊,她說風大的時候愛流淚,讓我擦眼淚用。

    我馬上聯想起了馬伊堪失蹤回來時頭上戴着的手帕。

    這對水粉色的手帕,馬伊堪是從哪裡弄來的呢?我實在猜想不出來。

    其實生活中埋藏着許多秘密,有秘密的日子沒什麼不好的,所以我不願意去探究西班的身世。

     依蓮娜在山上呆煩了,會背着她的畫返回城市。

    然而要不了多久,她又會回來。

    她每次回來時都興沖沖的,說是城市裡到處是人流,到處是房屋,到處是車輛,到處是灰塵,實在是無聊。

    她說回到山上真好,能和馴鹿在一起,晚上睡覺時能看見星星,聽到風聲,滿眼看到的是山巒溪流,花朵飛鳥,實在是太清新了。

    然而她這樣過上不到一個月,又會嫌這裡沒有酒館,沒有電話,沒有電影院,沒有書店,她就會酗酒,醉酒後常常沖自己未完成的畫發脾氣,說它們是垃圾,把畫扔進火塘裡毀掉。

     達吉亞娜那時非常焦慮,雖然依蓮娜為她帶來了世俗的榮譽,大家都羨慕她家出了一個畫家,但女兒内心的矛盾和痛苦還是使她感到不安。

    索瑪呢,她跟沙合力一樣,非常讨厭上學。

    她在激流鄉上學的時候,三天兩頭就逃學。

    索瑪喜歡結交男孩子,她十四歲的時候,就對達吉亞娜宣布,她已不是處女了,氣得達吉亞娜把她帶回山上,不許她下山,讓她每天經管馴鹿。

    索瑪憎恨馴鹿,她說要是馴鹿得一場大的瘟疫就好了,這樣所有人都會自然下山了。

    索瑪對馴鹿所下的詛咒,使大家對她很反感。

     依蓮娜終于有一天辭了職,帶着她的行李回到我們中間。

    我問她為什麼回來了?她對我說,她厭倦了工作,厭倦了城市,厭倦了男人。

    她說她已經徹底領悟了,讓人不厭倦的隻有馴鹿、樹木、河流、月亮和清風。

     她這次回來以後,不再使用油彩作畫。

    她開始做皮毛鑲嵌畫。

    她把馴鹿和堪達罕的皮毛,依據顔色的差異,裁剪成不同的形狀,然後把它們連綴到一起,做成皮毛畫。

    這樣的畫是以棕黃色和淺灰色為主色調的,畫的上部通常是天空和雲朵,下部是起伏的山巒或者是彎曲的河流,中間呢,永遠是千姿百态的馴鹿。

    說真的,從依蓮娜做皮毛畫的那天開始,我的心就不安甯。

    因為我覺得那些皮毛是有靈性的,讓它們做成衣服,為人遮風擋雨,帶來溫暖,它們也許是心甘情願的;但一旦你是為了取悅别人的眼睛而把它們弄得支離破碎,讓它成為畫懸挂起來,那些皮毛可能就會憤怒。

     依蓮娜說她不會再把她的畫拿到山外去,然而當她創作完成了兩幅皮毛畫後,還是抑制不住地卷着它們進城了。

    她那樣子,就像要給她的兩條狗去找個好主人。

    兩個月後,依蓮娜帶着一家電視台的記者回來了,她看上去是那麼的興奮,她說那兩幅畫引起了美術界的轟動,一幅被美術館收藏了,另一幅被人高價買走了。

    電視台的人是專程為了拍攝她而來的。

    他們拍攝了希楞柱、馴鹿、篝火、造字的西班、衰老了的妮浩和她的神衣、神鼓。

    他們也想拍攝我,他們問我,聽說你是你們這個民族最後一位酋長的女人,你能講講你所經曆的故事嗎?我轉身離開了。

    我為什麼要把故事講給他們聽呢? 一九九八年初春,山中發生了大火。

    火是從大興安嶺北部的山脈蔓延而來的。

    那些年春季幹燥,風大,草幹,常有火災。

    有的是雷擊火,還有的是人吸煙時亂丢煙頭引發的。

    為了防止煙頭可能會毀掉森林,我們發明了一種煙:口煙。

    它是用碾碎的煙絲、茶以及碳灰三樣東西調和而成的。

    這樣的煙不用火,把它們捏出一點,塞到牙床上,口中一樣有煙味,也能起到提神的作用。

    每到春夏時節,我們就用口煙代替香煙。

     那場大火是由兩個林業工人吸煙時亂扔煙頭引發的。

    那時我們剛好搬遷到額爾古納河畔,火龍席卷而下,森林中煙霧騰騰,從北部逃難過來的鳥兒一群群地飛過,它們驚叫着,身體已被煙火熏成了灰黑色,可見火勢的兇猛。

    激流鄉的鄉黨委書記和副鄉長乘着吉普車上山來了,他們來到各個獵民點,領着我們打防火隔離帶,保護馴鹿,不許它們離營地太遠。

    直升飛機在空中飛來飛去,進行人工降雨。

    然而雲層厚度不夠,隻聽到雷一樣隆隆的響聲,卻不見雨落下。

     妮浩就是在這個時候最後一次披挂上神衣、神帽、神裙,手持神鼓,開始了跳神求雨的。

    她的腰已經彎了,臉頰和眼窩都塌陷了。

    她用兩隻啄木鳥作為祈雨的道具,一隻是身灰尾紅的,另一隻是身黑額紅的。

    她把它們放在額爾古納河畔的淺水中,讓它們的身子浸在水中,嘴朝天上張着,然後開始跳神了。

     妮浩跳神的時候,空中濃煙滾滾,馴鹿群在額爾古納河畔垂立着。

    鼓聲激昂,可妮浩的雙腳卻不像過去那麼靈活了,她跳着跳着,就會咳嗽一陣。

    本來她的腰就是彎的,一咳嗽,就更彎了。

    神裙拖到了林地上,沾滿了灰塵。

    我們不忍心看她祈雨時艱難的樣子,于是陸陸續續來到馴鹿群中央。

    除了依蓮娜和魯尼,誰也沒有勇氣把祈雨的儀式看完。

    妮浩跳了一個小時後,空中開始出現陰雲;又跳了一個小時後,濃雲密布;再一個小時過去後,閃電出現了。

    妮浩停止了舞蹈,她搖晃着走到額爾古納河畔,提起那兩隻濕漉漉的啄木鳥,把它們挂到一棵茁壯的松樹上。

    她剛做完這一切,雷聲和閃電交替出現,大雨傾盆而下。

    妮浩在雨中唱起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支神歌。

    她沒有唱完那支歌,就倒在了雨水中。

     額爾古納河啊, 你流到銀河去吧, 幹旱的人間…… 山火熄滅了,妮浩走了。

    她這一生,主持了很多葬禮,但她卻不能為自己送别了。

     在妮浩的葬禮上,失蹤多年的貝爾娜回來了。

    陪伴她的,果然是當年那個偷我們的馴鹿的少年。

    他們都已是人到中年了。

    他是在哪裡找到的貝爾娜,而他們又是怎麼得知妮浩的死訊的,我們并沒有問。

    總之,妮浩的心願實現了,貝爾娜回來參加她的葬禮了。

    妮浩再也不用跳神了,貝爾娜心中的恐懼也将永久消失了。

     妮浩離開後半年左右,魯尼也走了。

    瑪克辛姆說,魯尼那天看上去好好的,他喝着喝着茶,突然對瑪克辛姆說,給我拿塊糖來吧。

    說完,脖子一歪,氣就沒了。

    我想魯尼和妮浩去的世界是溫暖的,因為果格力、交庫托坎、耶爾尼斯涅都在那裡。

     妮浩祈雨的情景,讓依蓮娜難以忘懷。

    她對我說,在那個瞬間,她看見的是我們鄂溫克人一百年的風雨,激蕩人心。

    她說一定要把那種情景用畫展現出來。

    她先是用皮毛畫來表現,但做到一半的時候,她說皮毛太輕佻了,還是油彩凝重。

    于是,她又把畫布固定在木闆上,開始用畫筆蘸着油彩作畫了。

    她畫得很慢,很動情,常常畫着畫着就要哭出聲來。

     依蓮娜的那幅畫,一畫就是兩年。

     那幅畫很有氣魄,上部是翻卷着濃雲的天空和被煙霧籠罩着的黛綠的青山,中部是跳神的妮浩和環繞着她的馴鹿群。

    妮浩的臉是模糊的,但她所穿的神衣和神裙卻是那麼逼真,好像風兒輕輕一吹,那些閃光的金屬飾片就會發出響聲。

    畫的底部,是蒼涼的額爾古納河和垂立在岸邊的祈雨的人們。

     我們以為那幅畫早就完成了,可依蓮娜總是說還沒完呢。

    她似乎很舍不得把那幅畫完成,畫得很仔細,很精緻。

     直到進入新世紀的那年春天,依蓮娜才對我們宣布,她的畫完成了。

    那時我們正在貝爾茨河畔給馴鹿接羔。

    為了慶祝她完成了那幅畫,我們特意為她搞了一個篝火舞會。

    依蓮娜那天喝了很多酒。

    雖然她沒有跳舞,但因為她走起路來輕飄飄的,也給人一種跳着舞的感覺。

     就在那天晚上,依蓮娜走了。

     她喝過酒後,回到希楞柱,抓起一把畫筆,搖搖晃晃地朝貝爾茨河走去。

    她在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說,我洗畫筆去了。

    從我們營地,到貝爾茨河,不過是五分鐘的路程,我們眼看着她走向那條河流。

     達吉亞娜歎了一口氣說,依蓮娜洗過了畫筆,肯定又要畫新的東西了。

    她可别一畫又是兩年,怎麼受得了呢。

     索瑪說,依蓮娜也是蠢,一幅畫要畫兩年!這麼長的時間生兩個孩子都夠了!索瑪的話讓我們笑了起來。

     我們議論着依蓮娜和她那幅祈雨的畫,不知不覺夜深了。

    依蓮娜還沒有回來,達吉亞娜對索瑪說,看看你姐姐怎麼還沒回來? 索瑪說,讓西班去看吧! 西班那時正蹲在篝火旁埋頭造字,瑪克辛姆幫他在木闆上刻着字。

    他聽索瑪讓他去找依蓮娜,就說,你去吧,我造字呢。

    索瑪說,依蓮娜把誰畫在畫中,誰就該去找她!西班“噢”了一聲,站起身,說,依蓮娜畫我了,我去找她。

     大約二十分鐘後,西班回來了。

    他沒有找回依蓮娜,他拿回了一把畫筆,每一支畫筆都濕漉漉的,它們被貝爾茨河水沖洗得幹幹淨淨的。

     達吉亞娜問西班,依蓮娜呢? 西班說,隻有畫筆,沒有依蓮娜。

     第二天正午,我們在貝爾茨河的下遊找到了依蓮娜的屍體。

    西班說,如果不是河轉彎處的幾棵茂盛的柳樹攔住了她,她還不知要漂浮到哪裡去呢。

    我憎恨那幾棵多事的柳樹,因為依蓮娜就是一條魚,她應該沿着貝爾茨河,一直漂向我們看不見的遠方的。

     依蓮娜躺在桦皮船回到營地的時候,夕陽把水面染得一派金黃,好像老天知道她喜歡畫,特意潑灑了一幅,把依蓮娜給鑲在畫中了。

    就在那個時刻,拉吉米接生下來一隻雪白的馴鹿仔,它一定來自天上,因為它看上去就像一朵雲。

    拉吉米把令他難以忘懷的口弦琴的名字賜予給它:木庫蓮。

     我在依蓮娜上岸的地方找到一塊白色的岩石,為她畫了一盞燈。

    我希望她在沒有月亮的黑夜漂遊的時候,它會為她照亮。

    我知道,那是我這一生畫的最後一幅岩畫了。

    畫完它,我把臉貼在岩石上,哭了。

    我的淚水沁在岩石的燈上,就好像為它注入了燈油。

     我們離開貝爾茨河的時候,西班為木庫蓮拴上一對金色的鈴铛,它們在風中發出清脆而悠揚的回響,喚醒了我對歲月的記憶。

    它們就像天上的太陽和月亮,照耀着我們留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路——那些被世人稱為“鄂溫克小道”的、由我們腳和馴鹿那梅花般的足迹踏出的一條條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