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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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在青春年少,難免不對所謂理想做驚心動魄的投入。

     到了兩鬓如霜、參悟透徹的時光,又往往不得不别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地對孱弱、癡情、如詩如畫的青春年少,唱一曲無情最是傷别離的挽歌。

     終于到了吳為唱挽歌的時候。

     2 吳為的成長期結束了,可是她的創傷還在成長。

     胡秉宸和吳為的關系不是沒有挽回餘地,可是他們沒有一個想要把握那些可能挽回的機會,而是一任機會随意流去。

     她果真驚天動地地愛過胡秉宸嗎? 吳為為自己的無動于衷而哭泣,為那癡迷瘋狂的愛的消失而哭泣。

    怎麼一點不剩,無影無蹤?這簡直比第三者的插入,比有一個新愛的更替,更讓人傷情。

     真是色極而空了! 胡秉宸也曾猶豫、不甘,他和吳為曾為此付出很大一部分生命,他們為什麼不能得到應該得到的生活?為什麼常常有隔閡,不能靈犀相通地談話? 答案很簡單,吳為和誰都不是同類人。

     吳為終于同意離婚那一天,他們不吵了,和美得就像戀愛時光。

    胡秉宸說:“有一件事,想起來總是很難過。

    ”“什麼事?” “每次我們吃飯,你總是等我吃完才把我吃剩的菜拿來下飯,有時萊沒了,就倒點開水在剩菜湯裡,把飯攪和攪和吃下去。

    ” 吳為雙手環住胡秉宸,說:。

    “唉,還說這些幹什麼?你不找茬子和我吵架就好了。

    ” 胡秉宸馬上将她環在身上的手拉下,“我什麼時候找茬子和你吵架了?” 那又何必“想起來總是很難過”呢? 從這一點,吳為斷定,她比胡秉宸光明。

    維護自我和付出自我,同樣需要勇氣,所謂知恥而勇。

    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羞恥感是有益的道德指南。

    不論她的忏悔導緻了多少人的不幸,可她稱得上勇敢,哪怕是小勇。

     一個從不忏悔的人,必然是個膽小鬼。

    胡秉宸,你再不是我心中的英雄。

     到了最後,已經各走各的路了,吳為,你為什麼還這樣較真兒?為什麼還要讨一個說法? 盡管胡秉宸在制造離婚口實時窮兇極惡,離婚時卻充滿溫情,“别難過,你還年輕,重新建立生活吧,開始可能不太容易,時間會解決一切煩惱。

    ” 怎麼開始?! 一個六十歲的男人,還可以說是正在當年,而一個六十歲的女人,卻毫無前途可言了。

     吳為的一生是破損的,但她還是在破損的廢墟中,翻檢出所剩無幾、尚未破損的殘餘,奉獻給了胡秉宸,直至它們被胡秉宸最後、徹底地毀滅。

     對于這些所剩無幾、未曾破損的殘餘,胡秉宸也沒有特意呵護,享用而已。

    而且嘬得太狠,等到從嘴裡吐出的時候,真真隻剩下了一口甘蔗渣。

     六十歲的吳為,不過是胡秉宸吐在地上的甘蔗渣。

     對這口甘蔗渣來說,還有什麼開始? 對于離婚,胡秉宸又這樣解釋:“我不是牧羊犬,而是一匹烈馬,亂踢亂蹦,不好駕禦,不好騎。

    怎麼會照顧女人?更不會和你這樣一個敏感的女人相處。

    結婚之前你就說過:‘和一個敏感的人一起生活,你會怎樣?’當時自視甚高、不自量力,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結婚以後才知道這是個大問題。

    白帆則不同,她對我是信馬由缰、惟我是從,如同戰争時期的一個組合,我指揮她服從。

    ” 應該說這是胡秉宸最誠懇的一次剖白。

     什麼是烈馬?就是不能讓人駕禦的馬,它的生命不是為了負重,而是為了自由自在地馳騁。

    難怪古希臘神話中的男性形象大多非人非馬,那是一匹匹在女人心智和肉體上馳騁的馬。

     吳為在肉體或生活上都可以順從胡秉宸,精神卻不能。

     “是啊,咱們終于到了這一天……不過想到你能有一個其實從沒離開,又非常适應、非常熟悉、不費力氣、可以穿着破背心走來走去的輕松日子,我畢竟還是為你高興的。

    ”好話到了吳為嘴裡,也會變得陰陽怪氣。

     胡秉宸又覺得受了侮辱,好好的臉色說變就變。

     說到與胡秉宸的這場生死之戀,吳為還是心存感激。

    如果沒有這樣一位導師,她也不會從對男人的幻想和迷信中醒來。

     胡秉宸之後,吳為再不把男人當回事,他們也就再不能傷害她了。

    一旦哪個小白臉妄想對她略施小計,吳為則洞若觀火,一個眼神就把那躍躍欲試的男人扒拉開了,心說:一邊兒待着去吧! 你! 男人! 吳為也總算徹底認識了這個迷戀幾十年的男人。

     對一個女人來說,花開幾日紅?可能就那麼幾年,花費幾十年時間去認識胡秉宸,就等于是花費了一生。

     值得還是不值得?誰能說清。

     總算徹底認識了胡秉宸的吳為,辦完離婚手續,走出那所辦公樓時,卻希望自己的步伐、後背看上去正常,很正常,不要顯出傷感和惜别。

     滿臉是揩也揩不完的淚,卻硬硬地不肯回頭。

     走向汽車站那短短的幾十米路上,她的人生似乎又有了一個轉折。

    一片空茫,像初次從葉蓮子體内來到世界那天一樣。

     可她現在已是日薄西山。

     她将獨行。

     她又必須從一無所有開始,重整旗鼓地活下去。

     爾後又是孤家寡人,無論什麼心事也無人可以訴說。

    雖然從前也沒有,但現在是貼了标簽的沒有,連打腫臉充胖子也不可能了。

     正如茹風所說:“你的光正在熄滅。

    沒有六,沒有九,沒有……” 這一生也許很值得,如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波瀾壯闊。

     那麼胡秉宸呢?終不愧為一代偉男人,尤其作為一個官場上的男人,能夠走出白帆的婚姻,與吳為婚戀一場,應該說是勇氣非凡。

    無論如何也算非常古典地談了一場戀愛,到了下個世紀,還有哪個勇人會如此這般地與女人戀愛? 男人和女人的關系,将變得更加簡單明了。

     知道他們離婚後,茹風來信說——你對他的愛一直讓我感動,你的韌性、持久性都說明你是忠貞不渝的、執着的人,而他要的隻是性和虛榮,并不要其他愛。

     許多事,不一定非要找什麼理由,愛誰有理由,不愛誰當然也有理由,但從根本上講,是說不盡的紛亂和情緒,并不存在于理性的層面,很難用“理由”去解釋。

    歸根結底,人們一生所要對付的是自己的心理。

    也用不着後悔,你在這個過程中證明了自己,有什麼不好呢?如果你們不結婚,他可能還存在,于你的虛構之中,幸運的是這個曆程終于完成了。

     不要想曆史,曆史都是真實的,可情況會變化,這更說明:這個婚姻不合适。

     社會發展相當緩慢,人們在數十年生命裡無法真正改變世界。

    想找到一個支點撬動地球的人很多,也曾做出轟轟烈烈的偉大事業,但那支點是虛幻的,地球依然自主運行…… 日過中天,我們也要步人黃昏了,草木零落,美人遲暮,不免傷感,但比起更不幸的人們,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不要總是陷在煩惱之中。

     女兒長大成人,自要展翅高翔,也不要指望與她相伴,最終仍是自己把日子過好。

     其實人最大的罪惡是愛,所謂最後的解脫就是從愛中解脫出來:情愛、手足、親情…… 朱自清那篇散文《背影》,給了我們一個信息,人間不管多麼深情的關系,本質是喪失,是一種低沉的、底色的孤獨。

     又,十多年來,友人星散,浮沉枯榮,各随其運,如有水阻山隔。

    且世事翻覆,情随境遷,少年心事,不複能言,況怆然如吾輩乎! 3 自胡秉宸與吳為結婚以後,白帆就在經營這個計劃。

    以參加革命幾十年的經驗,以政治工作的多年經驗,以地下工作的多年經驗……無時不在研究吳為的不足,以便乘虛而入。

     可以說,這些年來她隻為這個計劃而活。

    又有哪個女人能像白帆那樣,為了争口氣,為了報複,肯冒如此的不合算,接受胡秉宸的“浪子回頭金不換”? 蜜月期間可以說是喜氣洋洋。

     首先宴請了“白胡婚姻保衛團”的全體成員。

    這是白帆多年來少有的暢快,盡管有關楊白泉的出身,胡秉宸寫過那樣一紙公文,但最後這份投降公報,将一切抹平了。

     因種種利害鬥得如烏眼雞的老戰友重又聯合起來。

     常梅說:“……那女人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根本上不得台面,那次老胡非要我們去吃飯,她呢,圍在我們屁股後面團團轉……一個部長夫人,怎麼這樣沒有身份?” 胡秉宸賴賴地笑道:“偉大領袖也說過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

    能要求一個妾像一位夫人嗎?”他是真把吳為當妾、當婢、當妓了。

    好比胡秉宸時有對不起白帆的感覺,卻從沒有過對不起吳為的感覺。

    即便千方百計騙得吳為離婚,而後不到一個月就和白帆複婚,良心上也沒有什麼不安。

     白帆嬌嗔地白了胡秉宸一眼,說:“真是鬼迷心竅。

    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寫了兩本小說嘛! 我們是革命去了,要是給我們機會,照樣可以當作家……想不到這種人在享受我們流血犧牲、獻身革命的成果。

    ”“是呀,是呀,文化人哪有什麼正經東西?現在把他們捧到天上去了。

    ” 即便常梅已與胥德章攜手一生,有了那麼多孩子,還是不能忘記自己被淘汰落選的往事。

    尤其胡秉宸和白帆那聲洞房花燭夜的巨響,直到現在,聲猶在耳。

     胡秉宸是善良的,雖不可能與常梅談婚論嫁,但當年面對她那雙久早、期待雨霹滋潤的眼睛,也曾噴灑過不輕不重的調笑。

    可是這點善良,在他和白帆同居之後,卻被常梅看做是一種不大不小的背叛。

     常梅也未曾想到,幫白帆從吳為那裡搶回胡秉宸,也就等于在不了解内倩人的面前,幫白帆撇清了偷人養漢子的曆史。

     也許這樣說不很準确,其實常梅是為自己從吳為那裡搶回了胡秉宸,而不是為白帆。

    從五十多年前那個失敗到現在,心上的傷痛并沒有減輕一絲一毫,至今仍是鮮血淋淋。

    她不但嫉妒白帆,也嫉妒胡秉宸所有的女人。

     所以常梅才會到處宣講白帆是她的老同學、好朋友,也從未放棄将白帆政治曆史上的“嚴重問題”奏上一本的時機。

    特别胡秉宸升任常務副部長、白帆當了常務劇部長夫人以後,更讓她感到那個位置本也可能是她的。

    可這并不耽擱她在胡秉宸得到令紙那一天,忙不疊地帶着一瓶好酒,跟着胥德章去賀喜。

     那一天,連口口聲聲不慕仕途的胡秉宸,也不禁想起不務正業、花花公子的父親給他蔔的那一卦:“五十多歲有一步官運。

    ” 戰友們未必不知道白帆的缺陷,但維護白帆,也就等于維護了他們的過去。

     不但曆史将他們忘記,這個時代也将他們忘記了。

    有多少人還記得他們為勞苦大衆的解放,不但抛頭顱、灑熱血,甚至貢獻了家族的資産?有些人卻在他們打得的天下裡積累資本,反過來剝削他們以及他們後代的剩餘價值。

    這讓他們如何消受得了? 吳為膽敢在他們頭上動土,就是這種遺忘的一個證明。

     無意中,吳為竟成了下一個時代的象征。

    不管這個象征多麼低劣、多麼下等,從斷代上還是下一個時代的人物,而且撞到了他們這個隐秘的、嫉恨的穴位上。

    曆史真比愛情還要無情。

    又誰讓他們選擇了政治?在曆史長河中,政治隻能是瞬間行為,既然選擇了它就别指望長存于世,除非少數能夠左右曆史進程的政治家,也許會留在曆史教科書裡,可是等到合上書本,也許就忘記了。

    而多少政治家可以載人史冊?即便為革命獻出生命的英雄,除了某個特殊的日子,還常有人提起嗎? 很不幸,也不那麼公正,胡秉宸和他的戰友還不夠這個檔次或資格。

    他們也不明白,不僅僅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