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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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是傭人。

    ” “是傭人就不該帶孩子,主家讓你帶孩子就不錯了,你還不讓人家小少爺打幾下?瞧你的眼睛,瞪得像個老爺,你要是有老爺的命也行,偏偏地沒有呀!” 劉媽就說:“說的!要是你的孩子,你樂意讓人打嗎?”葉蓮子過世後,吳為也去找過三:太太,巧遇包立從台灣回大陸探親,看上去很是遭遇過的樣子,往昔的嚣張、跋扈,似乎也被攔腰橫砍,謹慎而又陰沉地坐在燈光照不到的暗影裡。

     一九四九年政權易手前夕,包天劍不是不想遠走高飛,可是他們已經窮困得湊不上盤纏,這個行伍出身不善思索的人,竟像預言家那樣看到了自己的大限,惶惶然對三太太說:“要是不走,下場就太慘啦!”三太太冷絲絲地笑笑:“你到底明白過來了!” 此時隻好讓包立先走,說是他們的盤纏慢慢再想辦法。

    其實心裡再明白不過,所謂“慢慢再想辦法”,不過是人們墜人深淵前那絕望而又不甘的最後一瞥。

     包立上路時隻能帶幾箱衣物,其他什麼也沒有了。

    到台灣後先在舅舅家落腳,而後進了中學。

    人到沒錢的時候,除了爹娘老子,很少有人再顧念你這個社會關系,舅舅待他自然一天不如一天。

    他隻好搬出去,靠變賣那幾箱子衣物念完高中,又考上了航空學校,後在空軍服役。

    靠着空軍往來便利做了些生意,才有了穩定的生活。

     回到離别幾十年的北京真是百感交集,對着三太大又是涕淚交流,又是磕頭下跪……他不是不知道,一九四九年後生母三太太在毛衣廠織毛衣,兄弟姐妹或在菜站賣菜,或在工廠當小工……一家人生活十分拮據,可他就是一分錢也不往外拿,——也許不能怪他不講骨肉之情,他足窮怕了。

     總而言之,他過去怎樣折磨吳為,現在生活也就怎樣折磨着他。

     包天劍走後,二太太生活并不很寬裕,但她從沒找過包老太爺,隻靠變賣首飾度日。

    首飾本是玩物,怎能以此為生?而且上當鋪的心情好受嗎?人知道包家太太上當鋪,算怎麼回事! 她也一直以為包天劍把三太太送走了,沒想到三太大沒走。

     不久三太太就對包老太爺說包天劍留下的三千塊錢花光了。

    也不知道真假,包老太爺惦記自己的孫兒孫女,決定每月再貼補三太太一百塊錢生活費。

    但是沒。

    人敢去送這個錢,怕二太太知道,她的脾氣太大了。

     隻好把這個活兒派給包天心。

    他倒沒有什麼顧慮,反正可以趁上廠學時把錢給三太太送去。

     那是包天心第一次看到三太太。

    覺得她人很年輕也很清秀,卻不知她那麼精明。

    與外部世界相比,三太太的段數也許不能算高,但在直來直去、一根筋到底的包家人中,她的精明就顯得一枝獨秀,萬事順遂。

    早在包天劍意氣風發投奔共産黨之始她就說過:“瞎折騰什麼?包家的氣勢自打‘九一八’就完了,咱們走着瞧,沒什麼好結果。

    ” 盡管三太太給包家生兒育女,可她根本看不起包家,嫁給包天劍更非所願。

    這也許就是她一有機會就劃拉錢的原因? 包老太爺過世後,包家大院自是飛鳥各投林。

     ‘院中那幾棟由德國工程師設計的小樓,幾經易手,最後都變做本書第一部中所描述的情形。

     包天劍一房搬回他們北平那所宅子,因為沒有謀生手段,三太太隻好買一輛卡車讓董貴跑運輸。

    解放前夕,時局不定,商家格外謹慎,家家緊縮銀根,卡車也就少有大宗托運,自然也就沒有掙到什麼錢,為此三太太十分遷怒于董貴。

     一九四九年後包家隻得将傭人遣散。

    董貴從小跟随包天劍,本該對他有個妥善的安置,可是三太太不管。

    包天心對她說:“人家跟了你們一輩子啊!” 她說:“誰不願意做個菩薩,可我這一家子人吃不上飯誰管?” 包天劍剛一咽氣,三太太就高瞻遠矚地賣房子,當初四十多根條子買下的房子,如今隻能賣到十幾根。

    就是這樣買家還說:“太太,您也不看看時局,我都不敢擔保這是不是一步臭棋,說不定這十幾根條子全折了。

    ” 三太太說:“不敢和那些王府比,這樣的房子在北平可說是一等一,您花十幾根條子就享用這樣的房子還說什麼呢?”房子真是好房子,便宜也是真便宜,可買主沒有估計到,他最後趕的這趟車,日後将在他的階級成分上發揮何等的作用。

     按照法律,這筆錢三太太應該和大太太平分秋色,即或三太太孩子多,按人頭分也行。

    可是包天劍還沒人殓,三太大就把娘家人叫來,說是包天劍生病時借了娘家兩根金條,其實包天劍生病用錢,都是母親故去後存放在幾位姐妹那裡的錢。

     三太太又請包天劍的朋友幫忙,說是包天劍什麼錢也沒留下,抛下她一個人帶那麼多孩于今後怎麼活?看在可憐見的孩子分上,請對包家人說包天劍在世時借過你幾根條子未還。

     就這樣,三太太先從賣房錢裡提了幾根金條,餘下的錢又按人頭分配,大太太最後隻分到幾兩黃金,她又沒有一點生計,隻好改嫁。

     大家閨秀三太太運籌帷幄的能力,顯然比闖蕩過江湖的二太太高明多了。

    而後包家人隻能靠賣金子或賣東西過日子,一套帶大理石的紅木椅子和茶幾才賣十五塊,買家還不願意要。

    三太太的條子沒多久也花光了,隻好到毛衣廠織毛衣。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伊始,三太太被紅衛兵小将打得皮開肉綻,在街道監督下勞動改造。

    天津的包家大院被造反派沒收,包家人全被趕進了葉蓮子住過的地下室…… 當皮開肉綻的三太太一笤帚一笤帚打掃着胡同的時候,也一笤帚一笤帚打掃着往事的塵埃,等到打掃幹淨,事情的本質就無比清楚地凸現出來。

    三太太終于明白,她不過是一個陪葬品,在包家開始走向衰落、滅亡的時刻來到包家,既沒有享受過情愛也沒有享受過榮華富貴,比起二太太,她才是兩手空空一樣沒落着。

    她更常常想起那個從來沒讓她稱過心,從來沒幹過一件正經事的包天劍在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夕說的話:“要是不走,下場就太慘啦廠那大概是他惟一正确的選擇,但卻未能實現。

    包家是個大家庭,人多嘴雜,事情總有包不住的一天。

     二太太得知三太太不但沒有被送走,比之她的生活還多出諸多特殊照顧.心裡很不個衡.就追問包天心。

    包天心說:“人家有兒有女,不管怎麼行?你住在包家大院,有了問題白會有人照管,這樣比起來,她的困難是不是比你大?” 二太太又追問三太太的地址,包天心沒有告訴她。

    她說:“我不是要和她吵架,而是要把她接到家裡來,那不是可以節省一些開支?” 包天心說:“你脾氣那麼不好,要是出了王熙風和尤二姐那樣的事怎麼辦?” 二太太雖是青樓出身,卻不大在乎錢。

    不大在乎錢的人,多半會在其他方面不依不饒,比如說感情,這很可能與她從小沒有得到多少關愛有關。

     很少得到關愛的人,大都屬于情感反應不太正常的“高危人群”,一旦得到哪怕如一滴眼藥水的關愛,都能在那滴眼藥水裡翻江倒海,興風作浪。

    反過來說,一旦感情上淪為赤貧,也有“窮極生風”的可能,特别在男人背叛之際,總會追悔自己曾經的投入,完全沒有了當初的自我犧牲,從而走向極端。

     在這一點上,應該說二太太和吳為非常相近。

     幾天之後她對包天心說:“你二哥失信于我,我和他的感情看來是到頭了。

    既然事已如此,我要走了。

    ” 包天心和二太太一起出走,原因是多方面的。

    可以說是受了新思潮的啟發,也可以說是追随富家子弟出走的時尚,還可以說他一心隻想離開那個勾心鬥角、沒有文化的大家庭。

    姐妹們都沒上過學,家庭又封建,這讓有了點文化的包天心深感郁悶,而同學的家庭大多是職員,雖說經濟條件中等,但是非常溫馨,每每到同學家探訪都讓他心生渴望。

     母親雖然愛他可是已經離世,不論需用什麼錢都得向姐姐們讨要:她們又捏得很緊,花一塊,要一塊,給一塊,這更讓他感到沒有母親的悲涼。

     廚子做了什麼好吃的,二太太總會對包立說:“去,叫你小叔叔來吃點兒。

    ”都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他覺得二太太比姐姐們還關心他。

     他也受不了包老太爺的大蔥蘸醬。

    一家子人圍在大桌上吃大蔥蘸醬,無非是走走天倫之樂的過場,下了飯桌各自再到外面下飯館。

    也許還因為和二太太有些投契。

    不過男女間的投契與男女間的私情,區别從來就不明确,不然走就走,還在報紙上登什麼與家庭脫離關系的聲明? 有一次乘火車從北平回天津,車上日本人很多,包立因為坐在車門旁,小手扶着門縫,有個日本人關車門時夾了包立的手,把手夾流血了。

    二太太站起來,一把揪住那日本人的領子不依不饒。

    當時日本人還算講理,讓車上的衛生員把包立的手包紮上了。

     别一次乘火車包立睡着了,車上有人大聲說笑,包天劍發了火,沖着人家嚷:“你們這樣吵,把我孩子吓着啦!” 二太太當時就說:“你孩子有什麼了不起?這是公衆場合,你有什麼權利幹涉人家說笑?” 都是青年學生感興趣的場景。

     其實包天心沒有必須離家出走的原因,隻是他趕上了一個離家出走的時代。

    他既沒有包天劍收複東北王國的雄心,又沒有胡秉宸的偉大理想,隻能跟着那些不清不楚跑往内地或香港的同學趕一回時髦,離開這個他也說不清楚到底哪兒不合心意的家庭。

     當他向姐姐索要路費不得的時候,二太太說:“你要是真想走,我幫你。

    ”于是他們一起到了上海,而後他又轉道香港,讀書去了。

     二太太突然中斷了對包天心的經濟援助,給她寫的信也被郵局退回,信封上蓋着“查無此人”的郵戳。

    這一來包天心的流浪生活便無以為繼,隻好寫信給姐姐。

    包天劍這時已然回到天津,包天心能不能回家要看他的态度。

    包天心和二太太是不是私奔、情奔不好說,但他們确是一起出走的。

     包天劍能說不讓包天心回家嗎?他在外頭混不下去,做哥哥的不讓他回家,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以浪子回頭定位的包天心,似乎并沒有充分吸取教訓、改邪歸正,仍然是大少爺一個,整天騎一輛“三槍”跑車,車把上挂個鏡子,飛輪上纏着五彩毛線圈,花裡胡哨,招搖過市…… 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前夕,包天劍讓包天心盡快逃亡。

    經過上:海、香港之旅的包天心,再不向往流浪的時尚。

    經過延安之旅的包天劍就語重心長地提醒他:“你要是不走,思想上就要有所準備,運動可是一個接着一個。

    ” 騎着花裡胡哨“三槍”自行車的包天心說:“我沒幹過共産黨忌諱的事,不在乎什麼政治運動,反正是幹活兒吃飯,有什麼了不起的?” 不就是吃苦幹活嗎?他又不是沒有吃過苦,比如在外流浪的日子。

    可沒想到的是不能說真話了,這比吃苦還讓他受不了。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廠長說産量可以翻一番,計劃科長包天心說:“從我們的設備來看根本完不成。

    ” 廠長很不高興。

    包天心想,你不高興頂多不讓我在這兒幹,我還可以到别處于去。

    以為江湖上的規矩“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生命之樹長青,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