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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屑一顧”的滋味。

    他們不但終止了優秀組合的關系,也從此斷絕了一切塵緣。

     根據田放提供的情況,胡秉宸又打通了幾個有關的社會關系,便以胡宗南部工程師的身份為掩護,以購買同樣機型看貨為由,用了幾個月時間,将“軍統”設置在重慶的所有電台親自跑了一遍。

     這樣危險的工作胡秉宸自然不能交給他人去辦,而且這個艱巨的任務也隻有他才能勝任。

     正像戀愛初期他常對吳為說的那樣:“……和你一樣,我也喜歡‘獻身’這個字眼兒,這是人類最可貴的精神之一。

    民意黨人、十二月黨人包括跟他們一起到西伯利亞去的妻子,還有那些辛亥革命的先驅,都應該說是獻身的人。

    列甯把十二月黨人說成是反動的、不科學的,很不公正。

     “我有很多缺點,但決不逃避危險和困難,在過去那個曆史條件下,我隻能成為一個共産黨員而不可能成為别的什麼。

    如果在别的——比如現在這個曆史條件下;我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 當然也不排除胡秉宸對冒險的偏愛。

    冒險似乎是他的一種天性,在冒險中他感到其樂無窮。

     當年他和吳為無處可以幽會,不得不在小胡同裡竄來竄去,不管天氣多熱,還得像地下黨時期那樣,用一頂帽子半遮着面孔,以免被人認出。

    可也會出其不意,把吳為猛然拖進一棟正在修建的大樓,在一根根水泥柱子的中間,抱住吳為狂吻一通。

    特别在美術館兩扇沒有觀衆的畫屏中間以及樓梯拐角處來個突然襲擊,速戰速決地印上一吻。

    他覺得這比正常狀态下的接吻更讓女人迷醉。

     可是吳為卻說:“不要以為你幹得很好,人們會從畫屏底下緊挨着的四條腿,立刻明白你在幹什麼。

    ” 她總是這樣大殺風景。

     這些令他十分得意的小冒險,卻讓吳為委屈不已。

    難道他們隻能在豎着一根根水泥柱子,滿地是橫七豎八的鐵管子、碎磚頭的工地上.偷偷摸摸談情說愛嗎? 胡秉宸甚至查看了“軍統”設在嘉陵江南岸,與蔣介石的黃山别墅相距不遠的一個重要偵測台。

     陪同前去的小工程師戰戰兢兢地說:“那個地方非常機密,至今連美國人也沒有進去過。

    ” 胡秉宸說:“你看,我們買主當然要先看看樣貨才能購進是不是?再說胡宗南部也不是外人偵測台裡裝備着八十台美制收報機,日收報能力為六千份,可是那些報務人員消極怠工,每天隻收三千份也就算了,收到後即送往市内“軍統”總部破譯。

     在那次卷毯似的調查中,胡秉宸還發現,上清寺去化龍橋方向.沿嘉陵江左岸的岩石上,有一塊極少被人光顧的平地,“軍統”正是在那裡設置了一個與敵僞挂鈎的電台。

    為維護蔣介石“抗戰領袖”的形象,即便在“軍統”内部,那也是極少數人才知道的機密。

    任何與敵僞勾結的蛛絲馬迹也不願留給世人的蔣介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個叫做胡秉宸的人,在一個叫做田放的“軍統”幫助下,破獲了這個絕頂機密。

    其實胡秉宸早已超額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打道回府,可他還是決定一闖這個虎穴。

     對胡秉宸來說,除共産黨員的責任之外,輸赢難蔔的懸念也是魅力所在。

     綜觀人間所有事物,都是冥冥中不知誰在操縱的遊戲,結局往往出入意料,勝敗由不得自己,也許該輸的卻赢了,該赢的卻輸了。

     當他完成任務并懷着慶幸心理走出那個電台時,卻迎頭碰上胡秉安和“軍統”一個主管電訊工作的高級官員。

    因為電台的某一機件運行出了故障,賣主胡秉安自然得承擔售後服務的責任。

     那一瞬間,胡秉宸想,他輸了這場遊戲。

    隻有一件遺憾,就是他獲得的這份情報就這樣白白丢失了,連他本人怎樣從地球上消失的地下黨也未必知道,除此他連想也沒有想過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人或物,比如說白帆。

    在這萬古不滅的瞬間對峙中,胡秉宸的眼仁兒從黑色變為黃綠,又從黃綠變為鐵灰,在這些顔色快速轉換的同時、冷厲和狠斷也同時注入他的雙眼,他的靈魂也在此時緩緩升騰,最後凝煉為人之精華。

    不論對女人或是對革命事業來說,一個嶄新的、魅力無邊、光芒四射的胡秉宸,就在這一瞬創造出來,那正是信仰之魂造就出的人中精品。

     此後,積胡秉宸一生的修煉、一生的功力,也沒能超過這一刻的幻化。

     如果說過去的胡秉宸隻能用一個“俊美”了結,那麼這個與死亡面對面的遭遇戰,就為他進補了凜然、毅然、決然,他的面貌甚至精神,也在這一刻從俊美蛻變為英俊、堅卓。

     這正是後來有個叫做吳為的女人迷戀的根本。

     沒想到,永遠的對手胡秉安,卻讓給他一步活棋。

    他走過來對胡秉宸說:“看過設備了?希望沒有什麼大問題,現在我得先陪買主到現場看看,回頭再聽你的意見。

    ”又轉過身向“軍統”那位主管電訊工作的官員介紹說,“這位是我的堂弟,電訊方面的專家,我把他請來看看.是想聽聽他的意見……他看過之後我心裡就有底了。

    ” 胡秉宸就舉起手來向“軍統”敬了一個軍禮。

    “軍統”看了看簡直像雙胞胎那樣難分彼此的胡秉安和胡秉宸,将信将疑,胡秉安怎麼能把堂弟請到這樣一個非同小可之地?他知道胡秉安不過是個商人,商人并不知道這一處電台的真正用途,再說他也不能不相信與他有長期合作關系并給過他許多“好處”的胡秉安。

    最後想到,除了胡秉安,外人哪兒知道這一處詭秘之地?胡秉宸不是胡秉安招來的又能是誰?隻好對胡秉宸來此察看設備的理由不再懷疑。

     陪同胡秉宸前來的小工程師更是摸不着頭腦,明知有誤也明哲保身不肯多說,恨不得盡快了結這懸系一線的局面。

     當他們走近并互相拍打着彼此膀子的時候,胡秉宸發現自己竟比不上胡秉安的那份從容。

    他不得不佩服胡秉安的應變能力,當然也就是不得不佩服胡家男兒的能力。

    可以說他們二人的表現都無愧于胡家男兒,除了胡家男兒,誰能将這個場面應對得如此大放異彩? 對這個逆轉,胡秉宸并沒有多少感激之情,更多的感覺是僥幸。

     他懷着一份不願,又不得不接受胡秉安這份舍施的不甘,離開了那個兇險之地。

    當他走出一道道封鎖之後,心髒才異常劇烈地抽搐起來。

     胡秉安為什麼這樣做?也許良心發現,想起了詐騙奶奶的那筆昧心錢,也許他們的血緣起了作用。

     胡秉宸當然也想到了他們之間的骨血關系,可也就是想想而已,并不妨礙他日後堅挺、長驅直人胡秉安的未婚妻——表姐綠雲那塊未開墾的處女地。

     說到義薄雲天,胡秉宸莞爾一笑,他早就不是與胡家大院合轍合韻的那個胡秉宸了。

     正如幾十年後,當他的對手旨在直搗他的老巢,拿他的情人吳為開斬祭旗的時候,他不也是和一個叫做杜亞莉的女人在後方尋歡作樂,從沒感到将吳為一人丢在前方有何不妥嗎?并且一直珍藏着杜亞莉的情書以及非杜亞莉的那些情書,還時不時拿出來檢點一番,就像一個将軍檢閱他的戰績。

     吳為沒有白帆偵察方面的訓練和本領,如果她早就能夠截獲胡秉宸這些“贓物”,還會有那樣的高風亮節,無怨無悔地在前方為他流血犧牲嗎? 如果杜亞莉的成就高于吳為,胡秉宸最後的取舍究竟是誰?都很難說。

     當胡秉宸動身西去的時候,武漢八路軍辦事處負責人也為胡秉宸寫了一封舉薦信。

     胡秉宸帶着著名記者和武漢八路軍辦事處負責人的舉薦信,一路順風地到達西安,并将兩封信轉呈周恩來。

     人還沒到延安,就為急需通訊設備的共産黨貢獻了一部小電台的胡秉宸,顯然得到周恩來的另眼看待。

    當然,周恩來也順便看到了胡秉宸身旁的胥德章,卻沒有留下更多的印象。

     為此,胡秉宸奔赴延安前夕,周恩來又親自為他寫了一封介紹信。

    這一封信,為胡秉宸日後的發展奠定了磐石般的基礎。

     不能不說胡秉宸一生吉星高照,天時、地利、人和,似乎都為他準備妥帖,為他做好鋪墊而存在,而出現。

    讓人不得不感歎上蒼給他的那份厚愛。

    有這幾封信護航,胡秉宸本應有個繁花似錦的前程,可事情并不那麼簡單。

     4 一九三九年以前去延安比較容易,到西安八路軍辦事處搭上一輛便車就可順利到達;一九三九年之後,情況才有了變化。

     當毛澤東跋涉二萬五千裡,終于在一九三五年到達延安并在那裡安營紮寨時,絕對沒有人會預見到那塊丁點大的地方,在改寫中國當代曆史上的特殊意義,就連毛澤東自己當時也未必明了。

     到達陝北的毛澤東隻剩下八千多人,西路軍主力也不過兩萬多,曾向山西運動尋求發展,被閻錫山擊退;又令四方面軍西征,去那無水無糧的甯夏建立根據地。

    指揮過四渡赤水的毛澤東命令西路軍一會兒打到西一會兒打到東,一九三六年,徐向前終于西征失敗,幾被馬家軍全殲。

     關于西路軍的失敗,多少年後徐向前說道:在西路軍被打垮之前,我所收到的電報、命令,都是從中央毛澤東那裡來的,從沒收到過張國焘的命令。

    蔣介石怎麼也想不到,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還能絕處逢生。

     困守後方卧薪嘗膽的毛澤東卻因禍得福。

     不論從背後襲擊日本人或襲擊國民黨,都襲擊得有聲有色,并且在這種聲東擊西、神出鬼沒的運動中,神出鬼沒地發展壯大。

     共産黨與國民黨合作抗日後,抗大學生幾個星期就畢業一批,畢業一批送到前方一批,數量非常之多,勢力擴充極快,有些做軍隊工作,有些做地方工作,敵後幾乎都成了共産黨的勢力。

    此番更是不費一槍一彈就到了山西,閻錫山此時隻好照單全收。

     到了這時,國民黨才看出些眉目。

     一九三九年後,國民黨就開始攔路扣人,再到延安就不那麼容易了。

     在國共兩黨聯手對日的雙打中,毛澤東提出遊擊戰,避免和日本人硬拼,有人将此理解為心懷叵測是非常錯誤的。

    當時共産黨隻有幾萬人馬,前方不過三個師,又沒有多少武器裝備,怎麼打?——打就打光了。

     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熱血沸騰之際帶着打了百團大戰,為此挨了毛澤東的批,批他的百團大戰暴露了共産黨的實力。

    其實說是“百團”,也未必就真是整整一百個團,但影響确實不小。

     那麼一九五九年彭大将軍在廬山上的遭際也就不足為奇、可以說,命運早在此時就暗示了它的軌迹。

    百團大戰後,八路軍再沒有和日本人大規模交手,也沒打過什麼像樣的戰役,大部分是在敵後活動。

    在那些地區,軍隊給養、糧草、彈藥和醫藥都很困難,作戰是極其艱苦的,當然不能進行大規模的陣地戰,隻能伺機襲擊,取得局部勝利,集小勝為大勝。

    以至幾十年後,影視界刮起拍攝抗日大型戰役題材之風時,卻無從下手。

     這雖讓熱愛戰争題材的影視界人士無從着手,卻為共産黨日後奪取天下積蓄發展了力量、也就難怪二十多年後,毛澤東他老人家在一九六四年七月十四日那一天對日本社會黨領袖佐佐木更三說:若五日軍大舉侵華、八年抗戰後的疲敝,中共便無法奪得政權。

     該算是毛澤東式的幽默! 無獨有偶,胡秉宸也曾說過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内”這一方針也還是,一盤棋,可是這盤棋沒有下到底,沒有安好内又去攘外了,結果敗在共産黨的手下一可以看做是胡秉宸對毛澤東老人家那份幽默的心領神會。

     最終落荒而逃、苟安一隅的蔣介石,更殘漏盡之夜,難免不追悔許多可能挽救黨國命運的大政方針沒有堅持到底。

     很多時候,兩強相遇拼的不盡是真理,恐怕還有誰敢把命“玩兒”到底的心理素質。

     奔向延安的道路,是如此直白地提示着人們常常挂在嘴上,實際上又不十分考慮的一種東西。

     汽車幾乎沒有停止過颠簸,乘人不備突然将人抛向車頂,腦袋理所當然地就撞在車篷上。

    幸虧有那個連接上下身的“軸承”,也就是叫做腰的東西緩沖,當臀部落回原位時,不過被堅硬的車座猛挫一下,跟着全套内髒也就猛地往上一颠。

    可是熱情高漲的人們一路連笑帶唱,就連五音不全的胥德章也張着大嘴在唱,唱了《勝利進行曲》又唱《兄妹開荒》,唱完《兄妹開荒》又唱《延水謠》……歌聲跟着臀部和全套内髒的上下挫動而挫動,卻是陽光燦爛。

    人們不知道看沒看見清涼山或寶塔山就喊了起來:“看哪,看哪,那就是寶塔山!山上還有寶塔嘛,那邊肯定就是清涼山啦!” 胥德章用胳膊肘捅了捅胡秉宸,風華正茂的胡秉宸的确也想跟着熱情熱情,可他就是喊不出來。

    熟悉曆史的胡秉宸,隻是沉默地觀察着這個小城,像個點心盒子似的讓人送來送去,一九三六年還是東北軍駐地,後來說送就送給了毛澤東。

     為什麼有史以來它就是陝北的一個重鎮?相傳北漢降宋名将楊繼業楊老令公就曾駐守于此,以抵抗北方契丹的進攻和威脅。

     至于“座襟三山,——帶延河”的寶塔,傳說為一女子而建,《太平廣記》有雲:“昔延州有婦女,白皙頗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

    年少之子,悉與之遊,狎昵薦枕,一無所卻。

    數年而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喪具為之葬焉。

    ” 按照《太平廣記》的說法,這該是一個放蕩縱淫的女人。

    可黃土高原卻将她包容在自己博大的懷裡,塬上的人又共同捐湊“喪具”安葬了她,——不但安葬了她還為她建起這座塔,祈願她來世有所皈依。

     到延安不久,胡秉宸就獨自到延河對岸的寶塔山上走了一遭,塔内黑黝黝、空洞洞,連一行詭谲的文字也沒有找到。

     跟着他看見了一個口号:“集中是目的,民主是手段”。

     這個口号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比之這個口号更能說明一個政黨性質的口号千千有萬。

    可對胡秉宸來說,卻是驚鴻一瞥,他突然覺得以前對共産黨的了解都算不得了解,隻有從這個口号開始,他才真正踏上了中國的共運之旅,等到黃炎培先牛訪問延安時,聽到毛澤東與黃炎培的那番對話,胡秉宸就更加迷惑不解。

     黃炎培先生說:我生六十年,耳聞的不說,就親眼所見,一人、一家、一團體、一地方及至一國,都不能跳出“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這個周期率的支配。

    大凡初時聚精會神,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

    也許那時艱難困苦,隻有萬死中覓取一生。

    繼而環境好轉,精神也就漸漸放下,有的因曆時長久惰性自然發作,并由少數演變為多數,到風氣養成,雖下大力也無法扭轉,且無法補救。

    也有的因區域一步步擴大,有些擴大是自然發展,有些則為功業欲驅使強求發展。

    到幹部人才漸見竭蹶、難于應付,環境越加複雜起來之後,控制力不覺趨于單薄。

    一部曆史,“政怠宦成”的有,“人亡政息”的有,“求榮取辱”的有,總之,沒有能夠跳出這個周期率的。

    中共諸君從過去到現在我是略略了解的了,就是要找出一條新路,跳出這個周期率。

     毛澤東則回答說:我們已經找到了新路,就是民主。

    隻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

    隻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

     那麼,民主到底是手段還是目的呢? 就像吳為人學那天,一進大學校門就看到“做黨的馴服工具”那個口号一樣,連身體都像塊鐵似的硬了起來,怎麼也不能接受、說服自己是個“工具”,怎麼也不能将“人”的現實虛拟處理。

     像胡秉宸和吳為這種執拗的人,某種思緒一旦開了頭就會繼續下去。

     也就難怪,幾十年後在“大革文化命”的那場運動中,談起“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兩人一拍即合。

     因為帶着周恩來的介紹信,胡秉宸一到延安就品嘗了革命的等級,住進了陝甘甯邊區政府招待所,在那裡等待分配工作。

    當時延安還很匮乏,除了夥食。

    勤務兵、婚嫁各方面的供應或限制,沒有更多的、用以區别等級的标志,住進邊區政府招待所,确是等級不低的待遇。

     不但包天劍和顧秋水到延安後的際遇與他無法相提并論,就是胥德章以及那些投奔革命的青年到延安後的際遇,也很少能與胡秉宸相提并論。

     在招待所,他迎頭碰上一個平生從未見過的美人,一個來自四川的革命女青年。

    ‘他們一見鐘情。

    也許無所事事,也許那女青年果然美若天仙,胡秉宸幾乎在那場欲火裡化為灰燼。

     盡管日後回想起來,那場戀愛除了無法遏制的床上欲念,并沒有給胡秉宸留下多少值得回味的地方。

    但想起不得不将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