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燈
孤絕的她。

     走着走着,她猛然看見天幕上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恕”字。

     這個“恕”字,是她很少想到,也很少用到的一個字,遍查她所有的作品,的确很難找到。

     “恕”字和“諒”字不同,它隻能解釋為對他人所犯之大罪,相對以牙還牙這一極端的另一種極端,如寬恕、饒恕、恕罪等等。

    那恰恰是葉蓮子的典型語言,是她從幼年時代就淪落于苦難之中學會的第一課:如何掂量這個世道的輕重? 這不也是對吳為不孝的回答? 在重要的關節上,吳為總能于冥冥中看到什麼文字或是形象。

     好比每每面對那石牆,便會在溟蒙中看到有銘文在牆上時隐時現,銘刻着與她休戚相關而又不可解讀的文字。

    起先那銘文像是剛剛镌刻上去的,而後如遭風霜雨雪的經年琢磨,反倒越來越深地蝕人石牆,或那石牆如血肉之軀不斷生長,漸漸将那些文字無痛無覺地嵌入自己的身坯。

     那是一種莫測的,說有形又不可見,說無形又很具體的力量,日夜镌刻不息的結果。

     之後,她安安靜靜地吃完了一頓早餐,包括一片奶酪,一片抹了黃油和果醬的烤面包片,一杯咖啡和一杯牛奶,一隻很大的梨,然後去廚房洗刷她用過的餐具。

    她刷得很仔細,連叉齒中間的縫隙,也用洗潔布拉鋸般地擦了很久。

     到了二十世紀末,除了英國的皇家禦廚,或是已然寥若晨星卻仍固守舊日品位的高檔飯店,或是某個冥頑不化的貴族之家,還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的時候,擦洗叉齒中間的縫隙呢? 可能因為她是作家,對細節有着非常的興趣。

     當初,從方方面面來看,胡秉宸和吳為還分别處于兩個極端到絕無碰撞可能的地界時,吳為正是驚鴻一瞥地從胡秉宸一個站姿斷定,總有一天,他們之間必有一場大戲上演。

     而胡秉宸的觸點卻截然不同。

    他在對吳為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首先認識的是她的舌頭。

     事實上隔着那麼遠的距離,即便不在茫茫的大雪中,他也不可能看見吳為的舌頭,但他日後一直固執地堅持,他看到了她的舌頭。

    在幾十年前那場茫茫大雪中,胡秉宸走在“五七幹校”四野空寂的田間小路上,正享受着一刻“獨處”的自在,卻迎頭撞見一個女人站在曠野裡。

     像大多數有了閱曆的人那樣,他已經非常習慣于在大庭廣衆之下扮演一個角色。

     但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如他這種背景的人,大方向盡可無窮變幻,而諸多最具本質意義和再生能力的細節卻難以泯滅。

    即便有所改變,也不過是一時一事的權宜之計,也可以說,是一種自覺或是不自覺的韬晦,一旦環境有變,仍會還原舊我。

    由于他的執著或軟弱,清醒或迷茫,不論舊我或角色,都已深入骨髓,有時連他自己也難以區分哪一個是真正的自己。

     好比對“獨處”的這份心領神會。

    那時,他剛剛從“文化大革命”強加于他的種種罪名中解脫出來。

     凜冽的風雪裹挾、抽打着他,有如置身一場冬浴,五髒六腑、從裡到外,感到了一番略帶刺疼的洗刷。

    他一面享受着這沐浴後的潔淨,一面眯着眼睛回想曆次政治運動,因了他的睿智、嚴謹,更因了他的幸運(純粹是幸運嗎?)而從未傷及皮毛,惟獨“文化大革命”未能幸免…… 在這之前,也不是沒有過獨處獨省的時刻,但他的思緒總是零亂駁雜,而這一天卻流暢順達。

    也許那一日四野飛絮,渺無人迹,天地間有一種混沌初開的氣勢,面對混沌初開的浩淼,難免讓人生出沉潛其心、細說從頭的心思。

     要是人們以為他在憐惜撫愛自己可就小瞧他了。

    像他這種從小就在“場面”中浸潤的人,這一次落難真算不了什麼。

     出于對曆史的愛好,他禁不住把縱橫上下幾十年的經曆,做一個宏闊的題目來溫習。

     他不曾意識到,這溫習早已成為一部樂曲中的主旋律,曾在,也将在他生命的每一個樂章中反複出現。

    而每一次出現,都像(命運交響曲》中那幾聲敲打命運之門的重擊,反複叩問着一個世紀的疑惑。

    或許他本就是那疑惑中的一個部分,這溫習也就始于疑惑,止于疑惑,終究不得其解,長期處在“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态。

    一陣勁風平地旋起,在風雪強勁的旋渦中,他平添了身不由己、漂浮懸墜的感覺。

     從幼年時代起,抱負遠大、方方面面堪稱卓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