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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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盡管現在這部小說可以有一百種,甚至更多的辦法開篇,但我還是用半個世紀前,也就是一九四八年那個秋天的早上,吳為經過那棵粗約六人抱的老槐樹時,決定要為葉蓮子寫的那部書的開篇—— “在一個陰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 隻這一句,後面再沒有了。

     這個句子一撂半個多世紀…… 2 她為這部小說差不多準備了一輩子,可是就在她要動手寫的時候,她瘋了。

     也許這沒有什麼值得遺憾的地方,一個案不過于造就那個案有關聯的事物才有意義,對他人,比如說讀者,又有什麼意義呢? 而且這件事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每時每刻有那麼多人發瘋。

    事實上你并不能分辨與你摩肩接踵,甚至與你休戚相關的人,哪個精神正常,哪個精神不正常。

     但吳為的瘋卻讓人們議論了很久。

     當然,這不僅和她是一個名人有關,還因為她從小到老,一言一行,總不符合社會規範,在她那個時代、那一代人中間,甚至說是很不道德。

    哪怕與她僅有一面之交的人,也能列舉出她的種種敗行劣迹,——雖然現代人會對此不屑一顧。

     所以她的瘋,在疲軟、需要靠不斷制造轟動效應來激活的人際社會,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淡資,至少有那麼——會兒顯得不那麼蕭條。

    在她發瘋之前卻沒有顯出蛛絲馬迹。

     相反,據她的一些朋友說,她甚至活得意趣盎然—— 就在不久前,由她出面,為一位年屆八秩,門前車馬稀落的前輩,安排了一個生日聚會; 她剛從西藏旅遊回來,給每個朋友都帶了禮物,那些禮物晶位不俗,總能引起朋友們的意外喜悅; 還給自己買了一套意大利時裝,據說價格不菲; 又請了幾次客,并親自下廚,偶爾露峥嵘地做了一兩個菜,在她并不穩定的廚藝記錄上,那兒道菜肴的口味真是無可挑剔; 還有人說,在一場盛大的、慶祝什麼周年的文藝活動中看到她,裝扮得文雅人時; 一個要發瘋的人,怎麼可能對已經淪落到不三不四的日子,還有這樣的興味?在别人看來,她的發瘋實在沒有道理——不幸如葉蓮子者并沒有瘋,吳為又瘋的什麼意思?雖然她發瘋的那天早晨,有位記者打過一個電話,開門見山地問:“聽說你有個私生子?” 她語焉不詳地放下了電話。

    想不到三十多年後,還有人,特别是一個男人,用這個折磨了她一輩子的事情羞辱她。

    但她已不像三十多年前,像美國小說《紅字》的女主人公那樣,胸脯上烙了一個大紅A字,赤身裸體地成為衆矢之的,任人笑罵羞辱那樣人地無門了。

    要是這樣的羞辱能解救她反倒好了。

    慘就慘在她的傷痛是這樣的羞辱既不能動搖,也不能摧毀的。

     有多少年,她甚至期待着這樣的羞辱,以為如此可以贖去她的罪過,按照以毒攻毒的贖罪理論,總有“刑滿釋放”的一天。

    這種電話算得了什麼!比這更慘絕的羞辱她忍受了幾十年,可她的靈魂從未感到輕松,沒有,一點也沒有。

    不但沒有,反倒越來越往深處潛去。

     有那麼一天,她豁然開朗,便不再空懷奢望,撐起心腸,歸置好她的萬千苦楚,明明白白地留下一處規矩方圓的地方,端端正正地安置好這隻能與她同歸于盡的恥辱。

     每當想起這些,她的眼前就漫起一片冥暗、混沌。

    在那冥暗混沌之後,一道咫尺天涯、巨無盡頭、厚不可透的石牆就會顯現,漸漸地,又會有一束微光射向那石牆的牆面。

     那束微光的光色,與葉蓮子去世數天後她看到的那縷暗光的光色分毫不差。

    在那個凜冽的冬日,趁黑夜尚未交割清楚的時刻去到天壇公園,并在那幾百年來不知存儲了多少奇人腳步的小徑上流連。

    一闆一眼,按照一位據說能開天眼僞高人指點,應在受到無論什麼由頭的驚吓時猛然回頭——突然,她被淩空飛來的一嗓劇嗽吓得一驚,回頭一看,果然有一縷暗光在她身後一閃即逝;據說那就是母親對她最後的關愛、眷顧。

     回家的路上,天色仍舊晦暗,她走在行人還很稀少的路上,仰面朝對沉暗的天幕。

    那時,隻有衆生頂上的蒼穹才能包裹她的創痛,且得是不見光明的、晦暗的。

    除了這晦暗的蒼穹,一事一物似乎都在不過幾步之遙卻無望消抹的距離之外冷眼相望,毫無惡意卻着實戳痛着陷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