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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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

    大家又曲曲折折走了一陣,那亮光漸漸大起來,清晰起來了。

    終于可以辨認出,原來那是燈光,正從一間小土房子的窗戶裡透出來。

     “啊,我馬上就要同定生相見了!馬上就要見着他了!”餘懷想,心再一次急跳起來。

    同時,聽見陳之才已經上前敲門。

     陳之才敲了兩下,門内卻沒有答應。

    他回頭望了望餘懷,又接着再敲。

    誰知仍舊沒有應聲。

    他疑惑起來,用手推了推,發現門是虛掩着的,竟應手而開。

    于是他便一步跨了進去,同時叫喚着:“四爺,四爺!”不過,幾乎是馬上,他就轉身探出頭來,有點緊張地說:“咦,裡面沒有人,四爺不在!” “你說什麼?”餘懷吃了一驚,連忙緊邁兩步,跟進屋子裡。

     這是一間很小的土房子。

    進門的一間,剛剛放得下一桌一椅,而右側的一間擺下一張床之後,也幾乎連轉身的地方也沒有。

    可是,不管是外間還是裡間,确實都沒有陳貞慧,隻有桌上的油燈,依稀照亮着四面粗糙的牆壁,也照亮着桌上散放的文房四寶。

     “咦,這是什麼?”陳之才忽然伸出手去,把一樣東西從桌上拿了起來。

     “餘淡……”他出聲地念道,随即“哦”了一聲:“是信!是給餘先生的信!” “什麼?給我的信?”餘懷更加意外,連忙接過一看,果然,信封上寫着“餘淡心社兄親啟”,正是他所熟悉的陳貞慧字體。

    那淋漓的墨迹還未曾幹透,看來是才寫下不久的。

     “嗯,定生為何要給我留下信?他又到哪裡去了呢?”這麼疑疑惑惑地想着,餘懷就不由自主地把信拆開,就着燈光看起來。

    信并不太長,但措辭卻十分明确。

    大意是說:得知老朋友來訪,感到十分高興,本打算立即趕回村裡相見。

    但後來想到目前的處境,又躊躇起來。

    因為經曆了這場興亡巨變,他已經看透人間的污穢濁亂,決心從此歸隐田園,奉親課子,再也不參與任何世事。

    但是卻偏偏被名聲牽累,仍舊不斷有人找上門來,包括一些老朋友,或邀他從軍,或勸他出仕,使他窮于應付,不勝其煩。

    現在餘懷找來了,目的是什麼呢?他估計也無非是上述兩種。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他所不能答應的。

    那麼與其空費唇舌,最後弄得不歡而散,倒不如暫退一步,為日後留下再聚的餘地。

    因此考慮再三,還是決定臨時走避,以不見面為好。

    也知道這樣做很不禮貌,會令餘懷十分失望,甚至大為生氣。

    但希望老朋友能體察他的苦心,給予原諒。

    在信的最後,陳貞慧是這樣寫的—— 貞慧不才,亦深知大義所在。

    雖力不能揮魯戈以返日,惟夷齊首陽之章,靖節東籬之志,未敢或忘。

    風雨如斯,大難未已,他日執手,恐未可期。

    若天憐幽草,微命得全,則十年之後,如能待我于秦淮水閣,當有别一番感慨也!隻此定約,兄無笑弟太癡耶? 餘懷看着看着,一顆心不由得緊縮起來。

    還在前來的船上,他就已經從陳之才口中得知陳貞慧離家避客的原因,并對老朋友的冷漠和消極頗不以為然,還打算見面之後,好好勸他一勸。

    沒想到,甚至在他來到門口之前的一刻,陳貞慧卻臨時決定幹脆照面都不打,使他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那麼對方對時局估計的悲觀,情懷的陰冷,态度的決絕,都顯然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但是,以陳貞慧的過人才智,高遠見識,為什麼竟然會這樣呢?莫非他認定,目前正在江南乃至全國各地如火如荼地推進着的抗清複明大業,都是沒有用處,不可能成功的麼?正是這種揣測,有片刻工夫,使餘懷的情緒受到猛烈沖擊,以至于目瞪口呆,那拿着信的雙手,卻止不住簌簌發起抖來。

     然而,他這麼一抖動,出乎意外地,從信封裡又抖出來一張紙條。

    陳之才眼明手快,馬上從地上拾起來又交給他。

    餘懷機械地接過,舉到眼前,隻見上面隻寫着兩行字: 明室可仗者民心,而痼疾在穴鬥;清國可恃者武功,而所難在文治。

    欲知天下大勢,成敗興衰,當各視其興利除病之效為如何耳! 餘懷的心抖動了一下,隐約覺得陳貞慧的這句谶語似的話裡,包含着某種複雜而又極重要的東西。

    但急切之間,卻又琢磨不清。

    他遲疑了一下,慢慢把信折好,放入懷中。

    但是畢竟心有未甘,于是轉過身,走出門外,用雙手籠着嘴巴,向着濃黑如墨的暗夜,張開喉嚨叫喚: “定生兄——定生兄——定生兄——” 可是一連喊了七八聲,陳貞慧始終既沒有出現,也沒有回應——看來真的已經斷然離去了。

    當那聲聲呼喚沒入叢林深處之後,傳回耳中的,隻有風吹草響,以及四下裡響個不休的“咣咕咣咕”的蛙鳴…… 終于,餘懷失望地回過頭,看看跟出來的陳之才,無可奈何地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