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謀後路

關燈
錢謙益慢慢把本子合上,直起腰來。

    但是,心中所受到的震撼是如此強烈,以至有好大一會兒,他仍舊呆呆地站在桌旁,眼前不斷浮現出本子裡那些令人發指的可怖情景。

    而且,這種情景還漸漸從揚州擴展開去,擴展到江陰、嘉定、徽州、蘇州,還有浙東、福建、江西、湖南等等,一切他所聽說的,曾經或者正在陷于戰亂的地方。

    “是的,他們竟然這樣殘殺民衆,殘殺已經俯首歸順的民衆,幾萬、幾十萬地殺!簡直把人命看得連豬狗牛羊都不如!莫非他們以為憑着這個就能得天下?就能長久地據有天下?哼,隻怕未必!稽諸青史,靠嗜殺橫暴而能長久者,還從來未有過!既然如此,那麼如今我這樣歸順他們,到頭來,會落得什麼結果,什麼名聲,恐怕實在難說得很……”這樣想着,錢謙益對于自己繼續待在北京,就愈加感到如陷囚籠,而對于回到江南去的渴望,也變得愈加迫切了。

    “可是,怎樣才能脫身回去呢?鞑子朝廷會允許麼?當然,我得先提出請求,但如果提出之後,他們不但不準許,還對我起了疑心,又怎麼辦?可是,如果不提出,卻恐怕連脫身的機會都談不上……” 由于發現,一旦走到目前這一步,竟變得連退路都沒有,錢謙益不由得深深懊悔起來,覺得如果當初不是跟着投降,而是逃出去,也許還好一些?他一邊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一邊颠來倒去地想,越想,就越覺得悲苦、絕望和茫然。

    有片刻工夫,他甚至忘記了時辰,也忘記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 “笃笃、笃笃!”兩記敲擊聲從門扇那邊傳來。

    錢謙益怔了一下,站住了。

     “誰呀?”他問。

     “是我!老朋友——咦,怎麼還不開門?莫非裡面藏着個小娘不成!”一個帶笑的嗓門說。

     “嗯,是龔孝升!怎麼他……”這麼疑惑着,錢謙益就連忙走過去,把門打開。

    果然,喜滋滋的龔鼎孳就站在外面。

     “哎,天都齊黑了,你老兄怎麼還舍不得走?快走吧!”龔鼎孳招呼說,并沒有進來的意思。

     錢謙益遲疑地:“兄怎麼知道……” 龔鼎孳擺一擺手:“弟适才在譯館那邊督譯幾篇新年的賀表,剛剛才弄完,走過這裡,聽當值的說,老兄還在這兒翻故紙堆,不肯走。

    老兄也真是的,都什麼時候了!縱然寶眷不在身邊,可也不能像個沒主的孤魂,淨在外間逛蕩呀!”停了停,看見錢謙益還在躊躇,他又催促說:“快走,走吧!若是不想回家,就到寒舍去好了。

    别的不敢說,這好酒還藏着幾瓶,足以供你老消此寒夜!” 還在錢謙益剛到北京的時候,身為兵科給事中的龔鼎孳,由于串同許作梅等幾位禦史彈劾曾經是閹黨餘孽的大學士馮铨,以及冤家對頭孫之獬,結果遭到攝政王多爾衮的嚴厲訓斥。

    事後,朝廷大概為着表示寬容,并沒有給予處分,但是卻把龔鼎孳的官職改為太常寺少卿,表面上似乎升了官,實則是調離了頗有權勢的給事中衙門,而讓他來坐提督譯館這張冷闆凳,管管文書翻譯。

    對此,龔鼎孳私下裡自然一直頗有牢騷。

    不過譯館和國史館都同屬翰林院,卻使得他同錢謙益的來往更加密切。

    因此,現在聽他這樣邀請,錢謙益也就不再推辭。

    片刻之後,他們就雙雙離開翰林院,由各自的親随服侍着,跨上馬,走在返回宣武門外的大街上了。

     已經将近酉牌時分。

    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的天空,看上去漆黑一片。

    加上又是殘臘将盡,入夜之後,周遭的寒氣變得更加迫人。

    偌大一條長街上,空蕩蕩、靜悄悄的,難得看見一個人影。

    隻有兩旁的屋檐下,那接連不斷的燈籠在寒風中微微搖晃着,發出暗紅的光。

    倒是門扇裡面似乎頗為熱鬧,除了呼奴喚婢,告娘喊子之聲隐約可聞之外,還聽得見豬在嚎,雞在叫,嗅得着從裡面傳出的陣陣炸麻花、烙大餅的氣味…… “牧老,”在馬蹄錯雜而又單調的踢踏聲中,龔鼎孳首先打破了沉默,“你老到北京來,也将近三個月了吧?” “嗯。

    ” “滋味如何?” “還好,還好!” “可是,像眼